《二》彼得格勒的雪终于停了。我们的罢工运动有了起色,彼得格勒的几个大工厂的工人同志们终于都团结了起来。不仅如此,许多商人也响应了我们的号召,纷纷罢商罢市,所有收到资本主义当权派压迫的人们自发的走上街头组织游行活动,与社会的不公正作斗争。前些天,霍兹涅佐夫同志特地又从莫斯科赶过来见了我一面。莫斯科方面的同志们已经通过了将起义的时间定在七号的决议了等到十月七日上午,全国范围内的代表会议召开,莫斯科方面一定会全票支持在大会的当天发难的提议。但是,他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那是托洛茨基同志嘱托他转告给我的情况。全国各地的秘密警察又开始行动了,我们必须要小心行事,说不定他们就化妆成工人混迹在工厂和革命团体之中,这对我们是一个巨大的威胁。秘密警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早在二月份之前,我们曾经的一些运动就多次因为秘密警察的干预干扰而流产。我们的会议遭到突袭,我们的同志被捕入狱,我们面临政府的通缉终日被笼罩在暗杀的阴影之中,人心惶惶。当然,现在可跟那个时候不一样了,现在我们的人数众多,我们的声势浩大,彼得格勒的暴雪已经散去了,人民心中的雪也要散去了,而那些为资本家们卖命的狗,他们也不过是冰封残烛,也是要散去的。可话虽如此,我仍有必要和几名工人代表们说清楚,毕竟万无一失总比出现点小意外要更让人安心的多。我这样想着,忽的传来一阵敲门声,我起身前去打开了房门。库柯夫同志,我们人都到了。快请进,快请进。我和几名工人代表约定了时间要一起开个短会,我要向他们传达一些必要的事务和全国各地的地方运动进展,顺便,这次我还要通知他们关于秘密警察的事情。您叫我们来,是上边有什么事情要向我们传达吗?差不多,但不能说全是。我让工人代表们在房间里随意坐下,接着便走去一角的储物柜里翻出来几只玻璃杯。你们要喝水吗?不了,库柯夫同志,您就直接一点,有话直说吧,别在忙活了。领头的工人代表摆了摆手,我见状便把玻璃杯又放了回去。我走到他们中间,拉了一把靠近书桌的椅子,坐了上去。我有三件事情要向你们说明。我望了一眼在场的几位代表同志,接着说道,首先是莫斯科方面的事情。我在不久前又和霍兹涅佐夫同志见了一面,莫斯科的罢工运动获得了巨大的收效。另外,关于起义时间,如果不出意外,七号早上的党代表大会,我们两边都可以全表赞成当天发起起义。这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那么第二件事情呢?第二件事情,就是前些天才和各位同志说明的,在五号晚上会有一批武器从伏尔加格勒运到我们这里。我本想安排各位去接头,但现在我有些不放心。这有什么不放心呢?库克夫同志,您要相信我们的能力才是。我当然是相信各位的能力的,只不过我又得知了另一些东西,这就是我要说明的第三件事情。霍兹涅佐夫同志临走之前特地又叮嘱了我一遍,是托洛茨基同志托他传话给我们的,我们又发现秘密警察活动的踪迹了。秘密警察!一名代表猛地一声惊呼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对,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事实上,就目前而言也许不会再有比这个还要更糟糕的事情了。虽然我们不能确定彼得格勒还是否安全,不,这里肯定不安全了,你们都是在白天的罢工游行中走在最前面的领头人,那些秘密警察肯定认识你们。你们不能在晚上落单,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那接头的任务怎么办?接头,接头还是交给我来吧。我和马卡洛夫同志一起,不太可能会被认出来。我顿了顿,另外,你们抽个时间去城里的几家支持我们的医院和诊所跟他们说一声,从十月一日起就要开始加紧准备了。冲突只会越来越激烈,而我们需要药品以便革命之需。你们问问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医院的同志们先存一批药品。行,那我们都知道了。还有别的事情吗?暂时没有了。对了,你们千万要小心,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千万不要落单。我又重新叮嘱了一遍,叹了口气,现在正是最危险的时期,无论是对于谁。我们都知道了,库柯夫同志,我们会注意的。如果没什么事情,我们就先走了,联系完医院方面,我们还要去几个商站参与他们的游行。那你们快去吧。我同他们站起身,先迈了一步上前拉开了房门。我向几名代表同志挥手告别,将他们送出了门外。我跟着走了出去,站在工厂宿舍公寓楼的走廊里,注视着这些代表们一个个消失在拐角,走下楼梯。心中仍还是有一丝顾虑,毕竟,说到底,秘密警察对于我们而言还是太过于危险了。现在,任何一次擦枪走火都有可能爆发难以预估的冲突,可我们还没有做好迎接这种冲突的准备,我可不希望再有一次像七月流血那样毫无必要的牺牲了。没想到你真的住在工厂里,库克夫同志,你这是刚刚和工厂里的同志开完会吗?背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女声,我被吓了一跳,慌忙的想要转过身来,可我刚把头扭了过去,那一双赤色的眸子便再度印入眼帘。夏,夏娜同志,您怎么会在这里?我有些不知所措,身子僵硬的站得笔直,您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不,我是说,您今天来是有什么任务要指示吗?我来就一定要指示任务吗?夏娜将本搭在右肘的风衣递到了我的跟前,我是特地来还你衣服的,之前可是麻烦你了,让你冒着大雪追出来,把风衣借给了我,还将我送了回去。不,这是应该的,我们有必要保证第一国际的同志的健康。俄罗斯可不比西欧,这里的冬天要更加寒冷。可我还是要谢谢你,另外三名同志可是一点觉悟都没有。他们还有任务在身,走的匆忙而已,他们的思想觉悟可是要比我高很多的。我有些尴尬了笑了笑,这才把视线从她的眸子上移开,只觉得浑身发热,头有点晕晕乎乎的,我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了出来。你看,天虽然晴了,但还是有点冷。的确,夏娜同志,这正是化雪的时候,可要比下雪还冷。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啊,抱歉,您快请进,快请进!我接过风衣,连忙又凑上前去将半掩的房门拉开,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夏娜则是忽地一笑,身子向前倾了倾,她下意识的用手遮住嘴唇想要掩饰,但眉毛却还是弯出了一个惹人喜爱的弧度。您在笑什么?不,库克夫同志,我只是觉得您有些可爱。我一愣,实在没有想到她会说出可爱这个字眼。我能感觉到,那一瞬间,我的脸一定是胀的通红。我的脑子放空,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夏娜笑着走进屋里,我跟着进去,拉上了房门。没想到房间里会和外面一样冷。库克夫同志,你一直在这样的房间里呆着吗?也不是,只是现在还不是最冷的时候,我还没有升起火炉来,如果您觉得冷,我可以现在点一些柴火。夏娜不禁打了个哆嗦,声音也有些颤抖。我说着正准备出门去抱一些木柴来,却被她一声叫住了。不用麻烦你了,这种寒冷也并不是不能忍受。那您先找个地方坐下,我去给您倒杯水。见夏娜点了点头,我便才走到储物柜前,翻出一支玻璃杯。没想到你还看‘莎士比亚’?嗯?我从角落里拿起暖水瓶,倒了一杯热水,转过身来,发现夏娜坐在我的书桌前,正盯着我桌子上的一塌书。你是说这个啊。你会英语?对,会一点,是自学的。我将玻璃杯递给了夏娜,坐在了一旁的床铺上。真想不到,库克夫,您这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我一直以为您只是一个老老实实的普通工人。难道我不是老实人吗?不,您一直是个可爱的人。夏娜伏在书桌上,胳膊枕着脑袋,侧过头来望着我,老老实实最能打动人心。嗯?我坐直了身子,应了一声,接着说道,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可能只是因为我思虑的事情比较少罢了。一个人思虑太多就会失去做人的乐趣,只有揭开对世界的渴望,世界才会充满生机,这也是我走上革命道路的原因。《威尼斯商人》?我喜欢喜剧。我,也喜欢。但是我更喜欢他的爱情故事。夏娜的眼睛忽然暗淡了些许,嘴角不经意的微微颤抖了一下,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也喜欢他的爱情故事,所以我总是一遍一遍的看他的《仲夏夜之梦》。你可真有趣,库克夫,我想我甚至开始有些喜欢和你聊天了。夏娜笑着眯了眯眼,这倒是让我有些不自在了起来,我挠了挠头,将视线转到了书桌前的窗户。我望向窗外,彼得格勒仍还是被雪色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闪着金色的余辉。你在看什么?看雪景。雪景?不过我来彼得格勒这么久了,还没仔细看过这里呢。那你要四处看看吗?如果你有兴趣,我想我可以带你在这一一带走走。我虽然没去过英国,但彼得格勒一定和伦敦不同。当然,我的确很想看看这里。我将视线拉回,夏娜突然直起身子望着我,目光正与我对上,我一愣,又赶忙斜了斜眼睛错开。那就等我们都有空吧。就现在吧,库克夫,你现在有空吗?当,当然有空。等等,夏娜同志,你是说现在?我又重新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注视着夏娜,她站起身来俯望着我。对,就是现在,我们到处转转吧。你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我就跟着你了。那,那我们就沿着涅瓦河走一走吧,一座城市的故事总是要先从河说起的,就像到了伦敦,也一定要先去看看泰晤士河。我说着站起身来,拿起风衣套在身上。我们现在走吧。夏娜点了点头。我走上前去拉开了房门,一起离开了公寓。事实上,涅瓦河并非完完全全被彼得格罗所包围,它只有一小段流经这里,倒是一条支流,是真正的穿城而过的。支流一直被称作小涅瓦河,那是彼得格勒真正的灵魂,纵横的河道以这条小支流为中心散开,换作别的时候,商船还会在小涅瓦河上来来往往。我们二人沿着小涅瓦河,漫无目的的游荡着。夏娜同志,你知道吗,就在这条涅瓦河,曾经爆发过一场大会战。会战?对,那是1240年,瑞典入侵诺夫哥罗德大公国,那些瑞典人企图夺占涅瓦河河口和拉多加城。涅瓦河是一直连接到芬兰湾的,控制了涅瓦可,就是控制了诺夫哥罗德通往波罗的海的出海口,控制了大半条贸易路线。那瑞典派了多少人来?他们派遣了上百艘战舰,五千名士兵抵达涅瓦河。那你们呢?我们,当时诺夫哥罗德的大公是亚历山大雅罗斯拉维奇。他得到了瑞典人行军的情报,抢在瑞典人之前占领了多拉加,这是占得了先机。随后,他便用步兵协同两翼骑兵冲锋的阵法击溃了瑞典人的进攻,瑞典大败。再之后,两方主力在涅瓦河决战,结果是瑞军伤亡惨重,而我们几乎没有损失。这么一看,亚历山大真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军事家呢。当然,他不仅是优秀的军事指挥者,他还像一名列兵一样冲在最前面,你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这是少有的,所以,我们都尊称他为‘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不过,涅瓦河真的很美。夏娜小声呢喃的一句,忽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将双手搭在河堤的栏杆上,我也跟着靠了上去。河对岸是一条小巷,在这里隐约还能看见对面基督复活教堂塔楼的十字尖顶。这是,蓝色的涅瓦河。蓝色的涅瓦河?难道河水不应该就是蓝色的吗?我有些疑问。对,蓝色的涅瓦河,那是大海的颜色,是象征着宁静、深邃、遥远、寒冷和忧郁的蓝色。这些词用在涅瓦河的身上一点都不为过,甚至要赋以更多的加号,这样的涅瓦河,不是蔚蓝,而是更像带着一丝深邃的蓝紫色。我扭过头,望着夏娜的侧脸。忽地一阵风从我们之间吹去,掠过她那袭银白色的长发,沿着风的轨迹扬起,温柔的曳过脸颊又跌落回胸前。她不经意的抬起左手将那缕银丝撩回耳后,接着将左肘抵在栏杆上,撑着左脸,眺望着远处那一片藏在夕阳里的闪着金色的雪顶。蓝紫色。心跳突然加快。我自言自语着,也将视线移到了河的对岸。这样的蓝紫色,总会让我想起故乡。虽然我才离开伦敦没有多久,但是这几天,我总做着同样的梦,梦里的我就好像是又回到了泰晤士河畔一般,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到贝克街239号,梦里总有着我数不完的印记。贝克街239号?或者说叫‘221B’号。没想到你还会看侦探小说。在你说出刚才那句话前,我也没想到你会看过。我们注视着夕阳缓缓落下,彼得格勒白昼的最后一丝温暖也逐渐消散。在这样的时令,黑夜总是来得突然,又格外漫长。这个时候总该有些音乐才好。路边的街灯忽然被点亮,远处也被染上一片温暖的米黄色,沉默了半晌,夏娜突然又接了一句。的确这个时候如果有些音乐是最好不过了,我摸了摸裤兜,如果不出意外,我应该一直带在身上才对。幸好,我带在身上。我将一只黑匣子从兜里掏了出来,打开匣子,取出一只银色的口风琴。这只口风琴可也有些年头了,我用左手把住琴的一侧,右手握住琴身,脑子里飞快的回忆着我记得的曲子的谱子和调,闭上眼睛吹出了声来。天哪!随着夏娜的一声惊叹,我睁开了眼睛。眼前的女孩有些惊喜的望着我,显得格外激动,库克夫,您今天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了,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您还有这样的才华呢!吹的曲子也是一首老歌了,那是我当下唯一能想起的曲子,尽管可能不怎么符合气氛,但这个时候,有总比没有要强。一首吹毕,女孩热情的鼓掌,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您吹的真好听,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呀?叫《小路》,是一首老歌了。我有些尴尬了笑了笑,歌词描绘的是战场,可能不太符合此时此刻的气氛。您可以唱给我听吗?我有些记不得歌词了,我记得有一段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没有脚步也听不到歌声。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誓死唤起我心中的牵挂。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那是革命者用鲜血所铺垫处的小路,那也是我们跟随者要再用鲜血涂抹一遍的小路。我们前仆后继,就是为了将这样的小路变为一条大路,我想我们是迟早要倒在前进的路上的,这是革命者的宿命,但为了革命的成功,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对,一切都是为了革命的成功,这是值得的。革命的成功是为了一切,这是值得的。那一轮弦月高悬在彼得格勒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冷清,歌声也在在一般戛然而止,我记不得之后的词了。真抱歉,我有些忘词了。您唱的真好听,库克夫。没有,您别再这样谬赞我了。我有些尴尬的摇了摇头,接着平静的说道,今天已经这么晚了,夏娜同志,我送您回去吧。那又要麻烦您了。女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随即又问道,不过,我明天可不可以再来您的宿舍找您呢?和您聊天实在是太有趣了。当然,但是,只不过,我是说。我本来就差点要一口气答应下来了,可我迟疑了几秒,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迟疑,这要看时间了,我不一定会有空。明天,我不能确定,但兴许以后可以。我从夏娜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丝失落,当然,这也许是我自己想多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嗯。她缓缓了应了一声后,便跟着我向着远离河岸的街区走去,一直到我将她送回了住所,我们在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