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辣椒丨胡弦

　　小时候，老家徐州乡下有句话很流行：＂窝头就辣椒，越吃越添膘。＂那时几乎家家吃红薯窝头。新出锅的窝头黑亮亮的，中间的凹坑里放一勺辣椒泥拌着吃，不知不觉，一筐窝头就被全家人消灭掉了。
　　徐州乡下的窝头很大，赛过拳头，这么大个的窝头，别的地方不知有没有。那时生活困难，一天到晚只有红薯吃，不免让人厌烦，需要菜肴相佐才咽得下，俗称＂哄饭＂，即利用菜的好味道把饭骗进肚子里。但蔬菜更少见，有时只有辣椒。即便只有辣椒，它显然也是称职的。辣椒之称职，全在其辣，当舌头被辣得不知所措时，窝头赶来救驾，一般不怎么细嚼就急着咽了下去。此情景，像是辣椒和舌头合谋设下的圈套。有时我还觉得辣椒对待窝头之类的食品，不但是哄，还有强制驱动之意，类似乡村母亲对孩子所用的教育方法，总是准备了两手措施：香是好言相劝，辣是巴掌侍候，不论好言的效果如何，巴掌肯定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辣椒通常是调味品，在穷人的菜谱中，永远是美食。
　　辣字在中国出现得较早，《广雅》：＂辣，辛也。＂《通俗文》：＂辛甚曰辣。＂但这时的辣味多指花椒、姜等，与辣椒无关。因辣椒原产南美，明末才传入我国，初叫＂番椒＂，因其味辣，改称辣椒。它冠得了中国的这个辣字，也从此修改了中国人对辣的感受，颠覆了我们传统的辣味观。有时，我觉得许多品种的辣椒外形很像毛笔头，它也真的重新书写了辣字在中国的新篇章。
　　辣椒，提升了辣的速度、深度和广度。在辣椒输入之前，中国的辣，就我们的味觉感知而言，速度要慢得多。辣椒对人味蕾的俘获速度，没有哪种香料可以相比。辣椒的外形像火苗，它本身就给人以动感。而在吃的时候，辣味却更像闪电，它一瞬间劈开了你味觉里迟钝黑暗的部分，甚至惊醒了你身体里偏僻角落里的细胞。
　　但辣椒与中国传统的香料也并非水火不容，相反，有时还结合得很好，比如跟花椒结合就生出了麻辣。麻辣，该算是辣的一个分支吧。自从辣椒踏入国门，花椒的辣意已被夺去，就只剩下麻了。这麻，在麻辣里处于从属地位，像辣的跟班，替辣上下左右打点关系，比如麻痹味蕾等，使辣更得以长驱直入。
　　除了麻辣，还有香辣、酸辣、煳辣以及红油味、陈皮味、鱼香味、荔枝味、酱香味的辣等等，这些都是辣大大小小的支系。辣椒的辣有凌厉的成分，浮躁，愤怒，莽撞，不负责任。合成后的辣就不同了，香辣是聪明伶俐，家常辣是温良淳厚，红油辣是雄健放达，煳辣是大智若愚，酱辣是满腹诗书……
　　能吃辣是一种口福，只有那些口腔有了相当承受力的人，才真正识得辣滋味，也才能真正理解辣的层次、分支与内涵。人们对辣味层层范围的突破和领悟，也仿佛对应着对生活各个层面的理解。辣椒，像微型的人生教科书。
　　辣椒也用来喻人，《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外号就叫凤辣子。但在乡村，说小姑娘是辣椒，指其泼辣美艳，无贬义，且＂椒＂＂娇＂同音，自有一份宠爱在里面。光阴环田绕户，夏露秋霜里，这些农家的女儿长大成熟后，都要换上一身大红的衣裳。这些小美女，在深深浅浅的绿叶中，呼吸相闻，笑语盈盈，如此活泼可爱，在秋风中特别耀眼。
　　从夏初到秋末。在乡下总有成畦的辣椒，但也有不少零零星星种在房前屋后的，只要有一个容得下脚的小空隙，辣椒就可以生长。辣椒从夏初长出角儿来就可以吃，吃到叶子落了，还挂着许多红艳艳的辣椒。冬天，大地萧索，或大雪封门，挂一串串辣椒在屋檐下，那一串串红艳艳的红，有持久的暖意。
　　辣椒成熟的时候都是红的，那红，是用汗水一点点喂大的红，也更切合田园生活深意或乡村女儿的红，类似亮亮的面颊上的红，或者红头巾的红，当然，也是能把日子照料得火红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