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海上之盟不是决策的愚蠢，而是彻底的外交失败

　　你好，我是减水书生，与您一同品味历史、感悟思辨。
　　宋金海上之盟，到底是愚蠢还是精明？
　　你很难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至少到公元1120年，你都不能说这个决策有多愚蠢。北宋一兵未发、一钱未出，却能收复幽云十六州。这纯属天上掉馅饼，然后这块馅饼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宋徽宗的头上。
　　赵良嗣与阿骨打签订的这个盟约，对北宋极为有利。从盟约草稿，完全可以做出如下推测：
　　一是北宋大概率收复燕京等山前诸州，虽然这要北宋出兵去打，但金人可以配合，两家一起打下之后，燕京要交给北宋；
　　二是北宋有希望收复西京等山后诸州，虽然女真已经出兵山后，但捉到天祚帝后，山后诸州也要还给北宋，至少阿骨打口头上做了承诺；
　　三是北宋很可能收复营平滦三州，虽然阿骨打没有答应，但这三州的经济价值不高，所以北宋未必不能从金人手中赎买回来。
　　北宋虽然一拨又一拨地派出使者，却一滴血未流、一个兵没派。即便此时契丹来个逆天神操作，把金人怼回东北，甚至赶回阿城，北宋仍能与契丹维持和平，契丹也不至于找北宋算账。此时来讲，海上之盟还在秘密状态。付诸实施而且成功了，北宋拿到的全是利益；未能实施或失败了，北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而女真人呢？
　　女真大金不仅拿下了大辽的东北根基之地，即东京辽阳府，而且拿下了大辽的草原根据地，即上京临潢府和中京大定府，甚至还出兵山后、威逼幽云，即南京析津府和西京大同府。为了灭辽战事，女真人流汗又流血，不仅取得战场主动权，而且把大辽彻底打残。而这时候再跟北宋合作，意义真心不大，至少军事意义不大。北宋助力，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
　　所以，就当时形势而言，北宋纯属空手套白狼。一句幽云自古便是汉家土地，然后就可以在女真捶死大辽后坐享其成。
　　但是，坐享其成，也需要北宋能够完成坐下来的动作。而就是这么一个简单动作，北宋竟然没能痛快完成。
　　没有完成的根本原因，是实力不够，具体来说是军事实力不够。但外交失败，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公元1120年，宣和二年，七月，北宋赵良嗣使团带领金国使团和阿骨打的国书，自草原前往北宋；九月，抵达汴梁，向宋徽宗汇报此次出使会盟的情况。
　　公元1120年，宣和二年，九月，北宋派出了马政、马扩父子随同金国使团自北宋前往草原，继续敲定盟约的具体细节。
　　马政使团也带了宋徽宗写给阿骨打回信。回信纯属礼节形式，没有实质内容。关键是宋徽宗交给了马政一个备忘录，要求马政按照这个备忘录敲定盟约的全部细节：
　　一是所言燕京一带必须包括西京等山后诸州，这是对＂据燕京并所管州城＂的概念重新明确。
　　我北宋所谓的燕京不仅包括大辽的燕京一路，而且还包括大辽的西京一路。对于这一点，阿骨打只是口头答应了赵良嗣，却没有写在国书中。所以，这需要马政使团重新敲定，然后落在纸面上。
　　二是所言＂岁币依与契丹旧数＂必须以女真交付西京为前提，这是对西京等山后诸州的直接索要。
　　我北宋之所以愿意支付岁币，而且支付给女真的岁币同于大辽，原因就是能够收回山后诸州，如果仅是一个幽州，那就没必要给那么多，甚至都没必要给。幽州，我们自己拿下就行，还有什么必要再掏岁币，而且还掏得那么多。
　　三是所谓两国夹攻必须是北宋出兵燕京的同时，女真也出兵西京，这是对夹攻细节的明白说明。
　　宋徽宗主要担心女真人耍滑头。自己放手去打幽州，等同与大辽公然闹翻，海上之盟也从秘密变成公开。这时候，女真如果不打西京，就等同卖了北宋。到时候，契丹大辽没有后顾之忧，然后全力进攻北宋，北宋便是孤军作战。至于原因，宋徽宗大概也知道自家军队真心不行。
　　所以，宋徽宗写给阿骨打的信，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交给马征的这个备忘录。但是，这个备忘录也有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宋徽宗又一次忘记了营平滦三州，没有专门交代这三州的归属问题。大概率的原因是宋徽宗认为燕京一带已经包括了营平滦三州。
　　公元1120年，宣和二年，十月底，马政使团抵达完颜阿骨打驻地，并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月的时间。利用这段时间，马政、马扩父子近距离地观察了女真人的真实生活，拿到了第一手的情报资料。主要包括两个方面：
　　首先是女真人的作战特点。
　　马扩认真观察了女真人的围猎活动。在冷兵器时代，围猎相当于军事演习。所以，女真人的围猎活动就是女真人告诉北宋自己是怎么打仗的。马扩观察到的情况，可以总结为如下六个方面：
　　第一是围猎准备，以部落为单位，通过抽签决定出发顺序；
　　第二是队伍行进，两骑之间以五到七步为距，整个队伍长达一二十里；
　　第三是主帅位置，作为围猎统帅的阿骨打将在队尾殿后；
　　第四是围猎展开，线状队伍逐渐围拢、逐渐收缩，形成一个首尾相接的圆环；
　　第五是各部行动，围拢前，野兽向外奔逃，则各部随意射杀，向内奔逃，则由阿骨打射杀；
　　第六是完成剿杀，队伍首尾相接形成一条螺旋线，直至缠绕二三十圈，然后把猎物全部包围、全部射杀。
　　行伍出身的马扩立即意识到：其（女真人）行军布阵，大概出此。这就是女真人的作战特点。而且，女真战士人人擅射、马术精湛。中原步兵面对这样的战法和这样的军队，一旦自家军阵崩溃，瞬间就会变成女真铁骑的围猎对象。
　　二是女真人的风格变化。
　　以完颜阿骨打为代表的老一代女真人，生活非常朴素。甚至，连金太祖阿骨打也是住在帐篷中，最多也就有一两间简陋屋子。行军休息的时候，阿骨打的特权也只是坐在一张虎皮上。
　　狩猎完毕、虎皮铺开，阿骨打会和大家坐在一起吃饭。饭食不仅粗糙而且简单，除粳饭外，主要是腌制的韭菜、野蒜和长瓜，其余则是各种肉食，或煮或烤，大家用随身小刀边割边吃。
　　但朴素只属于完颜阿骨打一辈人。新一代的女真子弟已经在追求奢华生活。女真的贵族子弟开始学着玩乐。新一代女真人开始契丹化。最初是音乐，接下来则是宫殿和锦衣。而对于年轻子弟的作为，阿骨打只是装作没看见。
　　这是一种风格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则预示着女真人，尤其是新一代的女真人，将无法回到阿城老家。他们势必要继续南下，既要追求武功又要追求奢华。
　　马扩之所以能够近距离地观察女真人的生活，主要是因为他率先得到了女真上层的集体好感。尚武且崇拜英雄的女真人，瞧不起文人治国的北宋。而马扩却在狩猎中一箭立名，率先射死一只黄獐，由此而被女真国相撒改授予＂也立麻力＂的称号，即＂善射之人＂。
　　比之那个锱铢必较的辽国人赵良嗣，女真人更喜欢这个更像自己的北宋人马扩。从马扩的出使记载来看，他已经同女真上层打成一片，大家一起狩猎、一起吃饭，简直形成了宋金一家亲的局面。
　　但问题是马扩与其父马政，没有因为女真人的好感而完成出使的任务。
　　首先是以大同为中心的山后诸州问题。
　　阿骨打承认燕京数州归北宋，这一点没问题。但是，他却认为燕京只是燕京，不能包括西京等山后诸州。对于口头答应赵良嗣一事，阿骨打完全不认账。
　　关于阿骨打的这个口头答应，已经成了糊涂账。赵良嗣记录了，但女真方面没有记录，所以这就是孤证。
　　那么，阿骨打到底答应没答应？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只能从其他史料记载中进行推测。
　　盟未期年，今已如此，万世守约，其可望乎。且西鄙未宁，割付山西诸郡，则诸军失屯据之所，将有经略，或难持久，请姑置勿割。
　　这是完颜宗翰给金太宗的上奏。先说盟约在前，再说盟书脆弱，但主要是说山后诸州很重要，一旦交割出去，女真大军便无驻扎之地。
　　如果当初阿骨打没有许诺山后诸州，那女真君臣就不会纠结这个问题。这里原属大辽，现在大辽亡国，而且是自己打下来的，当然就是自家地盘。即便山后诸州啥价值都没有，那也是自己的。又为啥要交割？而又能交割给谁？关键是完颜宗翰为啥还要重新评估山后诸州的战略价值？
　　只能说女真人当初没意识到山后的重要性，而阿骨打却提前许给了北宋。但阿骨打去世之后，女真人意识到了山后诸州的战略简直，也认识到当初不该许诺交割。那怎么办？因为北宋已经各种小动作不断，他们先食言了，所以我们也可以食言。
　　在阿骨打和女真国书中，我们找不到阿骨打口头答应的记录。但来自完颜宗翰的记录，则可以印证女真决策层有过交割山后诸州的打算。
　　但是，在会见马政使团的时候，阿骨打却矢口否认，死活也不承认自己答应过这件事。那么，这时候，阿骨打认识到了山后诸州的战略价值吗？
　　大概率也没有。
　　如果这时候就认识到，那完颜宗翰也没必要再去游说金太宗。既然是这样，阿骨打为什么耍流氓、不承认？
　　一个是土匪作风，阿城村霸当土匪已经当习惯了。一个是坐地起价，通过山后诸州多要点儿银子不香吗？再一个就是山后已经是女真人的地盘，而且是一刀一枪、流血流汗打下来的，凭啥白白地交给北宋？这一点最重要。
　　如果宋金海上之盟开始于上京之战前，再如果北宋突然逆天，冲出幽云、拿下大辽的中京或上京，这时候，北宋会轻易把这两京的土地和人口交给女真吗？即便盟书把北宋的利益限死在汉家故地，北宋也不会轻易吐出到嘴的肥肉。
　　所以，一切都是实力说了算。
　　这是马政的认识，同时也是其子马扩的认识。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军事干部。他们见识过女真人的军力，北宋肯定打不过；也认识到山后已属女真，北宋肯定要不来。但是，如果是外交干部呢？如果是赵良嗣呢？
　　赵良嗣必须不答应。打不过所以抢不下，但未必不能靠嘴皮子拿下；木已成舟所以要不来，但未必不能靠花银子买来。
　　关键是流氓阿骨打也是要面子的，义正言辞地指出其食言，未必不能把山后诸州的问题写在纸面上。
　　而最关键的则是北宋的岁币。赵良嗣之所以能够逼着阿骨打口头许诺山后，就是因为北宋每年五十万的岁币。
　　但是，马政和马扩父子并未据理力争，也没能拿出岁币这个最大筹码。他们没再坚持继续索要山后诸州。到这个时候，山后诸州问题只能是一笔糊涂账。
　　山后诸州问题，马政使团没能谈下来。另外还有营平滦三州问题，却也没能谈下来。
　　虽然宋徽宗又给忘了，但赵良嗣追问过。所以，马政也得追问这个问题。然而，阿骨打却明白拒绝，之前说不在讨论范围，现在则说肯定不能算作燕京一带，也就是不能交给北宋。
　　山后诸州的问题，营平滦三州的问题，马政使团全都没能搞定，但还有最底线的燕京问题。
　　这个问题已经再明确不过，而且阿骨打也能认账。但问题是燕京还在大辽手中，所以第三问题就是怎么夹攻燕京。
　　这需要确定具体的进攻时间和夹攻细节。但是，这个问题也没能谈下来。最主要的一个夹攻时间，马政父子都没能搞定。
　　所以，宋徽宗交付给马政使团的外交任务，一件也没有完成。除了喝酒、打猎和宋金亲如一家的表面融洽，马政使团啥也没干成。
　　至此时，大辽只剩下一个燕京和一个逃亡的天祚帝，中京已然岌岌可危，但宋金海上之盟仍旧没有达成。
　　既然没有达成盟约，那北宋仍旧可以作壁上观，一兵不出、一钱不花、一直不用行动。但是，这时候再不行动，已经不是坐享渔翁之利，而是坐失分肥大辽的机会。
　　所以，海上之盟到底是愚蠢还是精明，这个问题根本没必要回答。因为它不重要。宋金之盟，仅是北宋在大势中随波逐流的被动应付。在公元1111年、公元1115年，甚至到公元1120年之前，北宋仍旧主动。而在公元1120年之后，北宋已经彻底被动，海上之盟已经非常不重要。
　　大辽马上就死。面对这一情况，北宋该怎么做？跟金朝谈判很重要，但赶紧行动起来，以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才更为重要。
　　如果北宋一口气拿下幽州，那就实现了宋金海上之盟的底线利益，燕京等山前诸州归北宋。甚至，都不用女真人同意，北宋还能顺便搞定燕京以东的营平滦三州问题。
　　这两个问题都不需要外交争取。至于女真人交不交割西京等山后诸州，那就看他们想不想要北宋的岁币？想要就交割，不想要就不交割。
　　而如果北宋一直不行动呢？
　　北宋将一无所得，而只是换了个对手。以前的对手是稳定而可预测的契丹大辽，以后的对手是不稳定且不可预测的女真大金。
　　所以，北宋肯定想要行动。然而，北宋已经无力行动。因为宋徽宗的骄奢淫逸，终于在此时结出了一枚难以下咽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