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探索汉语价值判断“是非”观念的来源、它与原初“是”“时”观念的源流关系。认为:在汉语“是”与西语“tobe”之间,既有对应性,又有差异性。作为价值判断的“是非”观念,来源于作为形而上学观念的早期“是”的存在者化的指代神圣性;而这种形而上学的“是”观念,又来源于前形而上学的更为原始的“是”“时”的标示存在本身的系词性;这种原始的“是”“时”观念,乃是华夏先民的源始的生存之领会与解释。 关键词:时是是非生存存在价值判断 语言学界通常认为,汉语“是”出现之初就是一个纯粹的指代词,可是却很少注意:“是”为什么能与其它指代词长期并存?为什么后来是“是”而不是别的指代词发展为系词?它为什么同时又发展为“是非”观念? 以当代哲学的观点看,作为科学建构前提的知识论和作为道德建构前提的价值论,都奠基于作为纯粹哲学存在论的形而上学〔i〕;但形而上学本身,却又奠基于更源始的前哲学的观念。就西方哲学来看,形而上学的核心是“存在者之为存在者”(亚里士多德语)问题,或者说关于“是”(古希腊语英语tobe)或者“存在”(德语Sein)的问题。例如海德格尔(M。Heiddeger)认为,西方形而上学的建立始于古希腊雅典哲学,那时人们开始遗忘了“存在”(Sein)本身或“是”(ist)本身,即把存在理解为存在者(dasSeiende),并专注于这样的存在者,将它对象化、专题化。在这个基础上,才有了西方的知识论及科学建构、价值论及道德建构。然而此后人们虽然遗忘了存在,但存在或“是”本身始终是一切观念的真正源始的基础。那么,“是”在中国的情况又如何?就哲学界的情况来看,人们对西语tobe的研究近年来颇为热烈,但对汉语“是”却谈不上研究;再就语言学界来看,对“是”的研究也不过几十年,而且仅限于语法学方面,然而据我们的研究,对汉语原初“是”的揭示关键在语义的揭示。我们曾指出:汉语“是”与中国哲学形而上学之间的关联同样是本质性的;原初的“是”类似于古希腊语einai。〔1〕显而易见,对汉语原初“是”的研究既是一个哲学问题,同时是一个语言学问题。没有哲学的参与,语言学很难关注到“是”的语义问题〔ii〕及其观念奠基性;而如果没有语言学的参与,哲学很难发现汉语“是”与西语tobe之间的本然的对应性。 本文意在从中国的价值论观念方面切入,来探索这个问题:作为价值观的规范表达的“是非”观念是何以可能的?这种属于形而上学建构的“是非”观念,与汉语原初“是”之间是什么关系? 一存在:原初“是”的系词性 早期汉语“是”是一个指代词,这在语言学界从来没有争议。例如在“惟命是从”这样的表达中,“是”作为指代词,复指其前置宾语“命”,“是从”即“从是”,即“从命”。但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是”最初并不是“此”“斯”那样的一般性的指代词,而是神圣性的指代词;而且它一开始就隐含着系词性,后来才可能发展为系词。这里的“系词性”不等于“系词”;“是”最初不是系词,但有系词性。“是”后来之所以发展为系词,正是因为它原初具有的系词性。我们甚至于可以说,它隐含的系词性乃是它的指代性的基础,因为正是这种系词性给出了所指代的事物的存在性、在场性。“是”的指代性乃是这种标示存在的系词性的存在者化,这样它才能成为一般存在论的最后“根据”。而“是”的指代神圣性也是这种存在者化的更进一步的结果,这样它才能成为价值论的最后“准则”。 汉语“是”成为形而上学价值论的基本观念,是比较晚近的事,即是在属于中国轴心时期(AxialPeriod)的春秋战国时代,其经典表述是孟子的名言:“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孙丑上》);“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告子上》)。〔2〕而我们要问的是:这样的“是非”观念是从哪里来的?于是我们必须追溯到轴心时期之前的原初的“是”。但我们注意到,“是”字的出现较晚:“是”不见于甲骨文,最早的确凿材料见于西周早期金文。这似乎带来一个疑问:“是”真的算得上是我们的原初观念吗?对此,我们作出三点陈述:第一,“是”字最初写作它的同音字“时”,而“时”字的产生比“是”早得多(“时”甲骨文中就有,早期文献如《诗经》《尚书》等,“是”多作“时”),我们探索原初的“是”,理应包括探索原初的“时”。〔3〕〔iii〕第二,即便就“是”而言,文字是滞后于实际语言的,“是”这个字晚于“是”这个词,这就是说,“是”这个词必定是产生于周代之前的。西方最早的完整古文献是古希腊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已有einai用作系词。但是汉语原初“是”远比《伊利亚特》中的einai更为古老:从时代上看,《伊利亚特》成书于公元前6世纪,而汉语“是”或“时”字从公元前10世纪起就已经出现在西周金文和《易经》《尚书》《诗经》等古老文献中。第三,“是”或“时”之足以作为中国人原始的存在观念,因为它们产生的时代是在轴心时期(春秋战国)之前。 根据海德格尔的看法,形而上学是奠基于源始的本真的“存在之领会与解释”的;这样的“原始经验”,就存在于对“是”(存在)的领会之中。华夏民族亦然,原初的“是”(“时”)的用法正是我们祖先的“存在之领会与解释”;后来诸子百家乃至中国整个的传统观念,均基于此。汉语“是”(“时”)大致经历了下表所列的演变历程: 字词 语义 语法 层次 时代 时是 存在 隐含系词性 源始生存领会 前轴心期 时是 存在者 指代词 存在论 轴心时期 是 正确 形容词 价值论 是 判断 系词 语法标志 后轴心期 由此可见,如果仅仅从语言学角度看,早期的“是”不过是一组指代词中的一个;但从哲学角度看,它却是殷周时代的根本观念的语言形式,如同古希腊语的einai。应该说,西方的形而上学观念和中华的形而上学观念之间有相当的一致性。参照海德格尔著名的“存在论区分”(derontologischeUnterschied),即严格区分“存在”(Sein)和“存在者”(Seiendes)的思想,我们可以分析如下:源始的tobe和原初的“是”都不是说的任何存在者,而是存在之为存在本身;唯其如此,它才能保证所有其它存在者的存在(在场性),而表现为判断。例如西语“Manisanimal”、汉语“人是动物”这样的判断之所以能成立,首先是因为“Manis”或“人是(存在)”,即首先是因为“is”或“是”保证了“Man”或“人”这样的存在者的存在(在场性)。而“is”或“是”本身却不是任何存在者,而是存在本身。但是,当人们去思考所有存在者的最后“根据”(Grund)时,人们把“tobe”或“是”思考为这样的终极根据,即思考为这样一个存在者,它保证了其它所有存在者的存在。它就是理念(柏拉图)、我思(笛卡儿),或道(道家)、性(儒家),等等。于是,作为哲学的形而上学得以发生。但是前形而上学的“tobe”或“是”并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本身。 汉语原初“是”与“时”的意义就是如此:虽然“是”与“时”均从“日”,但“是”与“时”显然不是在说天上那个作为自然物的太阳,因为那个太阳是一个具体的存在者,人们因此可以问“太阳是什么”之类的问题,此时,太阳的存在或在场性已经先行被给出太阳因为“是(存在着)”,所以才能“是什么”。那么,太阳的存在是如何被先行给出的?正是由原初的“是”(“时”)给出的,其意义就是源始的生存之领会与解释,它更确切的表述就是更早出现的“时”,亦即华夏先民对其“生”(中国哲学的基本概念)的“时间性”(Zeitlichkeit)的领悟。“时”的原初意义是“四时”,它并不是一个东西,并不是一个存在者,而是农耕生活的源始的生存境域。所有存在者“共在”于这个境域之中,而这个源始境域正是由“时”或“是”来表达的。此时之“日”还不是一个对象物,即还没有被理解为一个存在者,然而似乎所有存在者的“共在”都由这个“日”照亮了;正是在这片光明中,所有存在者的存在才得以敞现出来,它们也才成其为存在者。人们正是由此而感悟到时间性的“生”:这就是华夏先民的源始的生活感悟,即“生生之谓易”(《系辞传》)〔4〕。 但到了轴心时代,当华夏先民思考所有存在者之最后根据时,由于“时”“是”的时间性与“日”的天然关联,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把“日”理解为这样的终极存在者。“日”这样的终极存在者,其地位如创世的上帝。于是,中国最早的形而上学观念得以出现。例如在“日,则也”(详后)这个判断中,太阳就已经被理解为一个终极的存在者了。于是,不是存在本身给出了太阳的在场性,倒是太阳给出了所有存在者的在场性。太阳这个唯一存在者保证了其它所有存在者的存在,它便成为了最后的尺度。而在这个时候的文献中,“是”字也开始逐渐取代“时”字,意味着生存的时间性境域开始被遮蔽,作为终极存在者的“日”的神圣性开始被突显出来。 汉语“是”与西语“tobe”的对应关系,可以由下表说明。需要注意的是,西语tobe包含的基本观念,是以不同的形态表示的;而汉语是孤立语,不是形态语,所以没有这样的形态变化。这就是说,汉语原初“是”所蕴涵的基本观念,都是以“是”或“时”不变的形态出现的,语法上出现于同一语法位置,语义上体现为同一义项的义素构成关系。而义素构成作为语义结构,只能通过语义分析来揭示。 转变 语种 存在 存在者化 存在本身 在场 终极存在者 存在者 印欧语 tobe (系词原形) isaream (系词形态) Being (动名词) being(s) (名词) 汉语 时 (系词性的指代) 时是 (指代的系词性) 时是 (神圣性指代) 是 (一般性指代) 表中揭示了:正是“时”或“是”所隐含的源始的系词性(不是系词,而是标示存在性的系词性)、亦即存在本身保证了存在者的在场性;而这种在场性的体现就是指代性,它指示着“此(这一个)”存在者的在场:早期“是”只指代神圣性的在场者,后来才逐渐可指代一般性的在场者。 二神圣性存在者:早期“是”的指代性 现在我们具体看看“是”是如何指代神圣性的存在者的。“是”与“此”之类虽然都是指代词,然而“是”指示的存在者不是“此”之类指示的存在者;“是”所指示的存在者,是具有神圣性的在场者。换句话说,最初作为指代词的“是”,与“此”之类的其它指代词之间,存在着语义上的分工。这就是汉语原初“是”的语义与西语tobe的语义之间的重要差异:汉语的“是”观念从一开始就有着鲜明的价值论特征。 指代词一般的特征是本身没有意义,其意义由它所指代的对象赋予,因此指代词本身是无所谓褒贬或神圣的。但是,“是”却非常不同,它有特定的指代对象,这种特定的指代对象决定于它的语义结构。 首先,原初“是”不指代价值论意义上的否定者。西周春秋金文中无一例“是”指代否定者,却有“之”指代否定者,例如:“勿有不義訅之於不啻。”(者氵刀鍾)〔5〕〔iv〕;《诗经》的《颂》中共有“是”39例,也无一例指代否定者,而其三例“此”中,就有一例指代否定者,如:“顺彼长道,屈此群丑。”〔6〕(《鲁颂泮水》)。《大雅》中“此”指代否定者的例子更多,例如: 捋采其刘,瘼此下民。(《诗大雅桑柔》) 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大雅桑柔》) 孔填不宁,降此大厉。(《大雅瞻卬》) 其它指代词也都可以指代否定性事物,例如:“蠢兹有苗,昏迷不恭。”〔7〕(大禹谟》)“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大雅抑》) 其次,“是”只指代神圣者。西周春秋金文中,指代词“之”出现率很高,用它同“是”作对比,能清楚看出二者的差异。青铜器铭文无论长短,总有一句话总括铸器意愿, 如祭祖祈福、勉励告戒等,“是”“之”往往出现于此。从语言学角度看,这些“是”“之”都是指代词,作受事宾语,只是“是”处于动词前,构成OV结构;“之”处于动词后,构成VO结构。〔v〕《周代金文图錄及释文》〔8〕、《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徵》〔9〕、《殷周金文集錄》〔10〕所收集的西周春秋金文中,“是”共出现26次,其中“是”“之”句式相对的分别为:“是”19次、“之”58次。下面据“是”“之”前后词语的类型进行分类。由于再现金文的字型在技术上很困难,材料的文字将据上述三部金文研究著作释文的简体录出,括符内为同类形式出现次数:〔vi〕 西周、春秋金文 是之 永保是尚。(3)永保用之。(24) 永宝是尚。(1)永宝用之。(10) 子孙是若。(2)永寿用之。(5) 永保是从。(2)永用之享。(1) 天命是匡。(1)子孙用之。(1) 民俱是嚮。(1)永用之。(4) 是用寿考。(1)永保鼓之。(6) 是用左王。(1)秦为之。(5) 先人是言五。(2)永保之。(2) 万世是宝。(1) 邾邦是保。(1) 分器是寺。(1)〔vii〕 子孙是利。(2) 西方功能语法学派提出的“搭配”(collocation)理论指出,常常搭配使用的词语之间,意义密切相关。根据这一理论考察“是”和“之”所搭配的动词,会发现它们各自搭配的动词很不相同,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指代的对象不同。58个“之”,只与用、鼓、为、保4个动词搭配,4个动词可分为两类:第一类为使用之词(用、鼓、为),与它们搭配的“之”共56个,占96。55;第二类为保持之词(保),与它们搭配的“之”共2个,占3。45。从搭配的动词看,“之”被当作使用对象,即“之”指代的是青铜器这一物品。然而19个“是”,搭配的动词有11个:尚、若、从、匡、嚮、利、宝、保、寺、用、语。这些动词也可归纳为两类:第一类是虔敬、祈福之词(尚、若、从、匡、嚮、用、利、语)〔viii〕,与它们搭配的“是”共16个,占84。21;第二类为保有之词(宝、保、寺),与它们搭配的“是”共3个,占15。79。从这种搭配关系不难看出,“是”虽然也指代被铸造的青铜器,但这些青铜器却不是作为器物拿来用的,而是作为神明、祖先的化身,能荫庇铸器者和后世子孙的神器,因而,这19例“是”的指代对象都具有神性,即都包含“日”内涵。对西周春秋金文所有“是”“之”的考察与前面考察结果完全一致。可以肯定,“是”出现时专用于指代神圣者。 不仅金文是这样,原初所有的“是”都一致表现出其指代的专用性专用于祭神颂祖,即指代的都是神或合神意者。《诗经》的《颂》《大雅》所有“O是V”式中的“是”,指代的都是虔敬尊崇的对象神灵、神物、天时。〔ix〕神灵包括天神、国君(在上古观念中,国君与天神有血亲关系);神物包括宗庙、祭品、供品和帝王的赏赐物;天时包括自然现象时节和时运等。以下材料按时代先后顺序列出:〔x〕 指代神灵 不显成康,上帝是皇。(《诗经周颂执竞》) 喤喤厥声,肃雝和鸣,先祖是听。(《诗经周颂有瞽》) 昭假迟迟,上帝是祗。(《诗经商颂长发》) 赫赫姜?,其德不回。上帝是依,无灾无害。(《诗经鲁颂閟宫》) 淮夷蛮貊,及彼南夷,莫不率从。莫敢不诺,鲁侯是若。(《诗经鲁颂閟宫》) 指代神物 杀时犉牡,有捄其角。(《诗经周颂良耜》) 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诗经商颂玄鸟》)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诗经商颂玄鸟》) 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優優,百禄是遒。(《诗经商颂长发》) 不震不动,不戁不竦,百禄是总。(《诗经商颂长发》) 是断是迁,方斲是虔。(《诗经商颂殷武》) 新庙奕奕,奚斯所作。孔曼且硕,万民是若。(《诗经鲁颂閟宫》) 指代时运 保彼东方,鲁邦是常。(《诗经鲁颂閟宫》) 鲁侯燕喜,令妻寿母,宜大夫庶士,邦国是有。(《诗经鲁颂閟宫》) 文王既勤止,我应受之。敷时绎思,我徂维求定。时周之命,于绎思。(《诗经周颂赉》)〔xi〕 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诗经周颂般》)〔xii〕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诗经商颂殷武》) “是”(“时”)最初主要成类出现于“O是V”句式,这些“是”(“时”)都用于指代神圣者。上古“此”“兹”“斯”等指代词常处于主语位置,而“是”(“时”)处于主语位置的极其罕见,但在《诗经大雅》中就有2例作主语的“时”,它们表面看来与其它指代词无异,实则不然: 厥初生民,时维姜?。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6〕(《大雅生民》) 关于“厥初生民,时维姜?”,郑玄笺:“时,是也,言周之始祖其生之者是姜?也”;“时维后稷”郑玄笺:“是为后稷”。两个“时”分别指代姜?和后稷。诗中写周族始祖姜?履上帝之迹生后稷,后稷承天意而生之后虽被弃,但“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置之寒冰,鸟覆翼之”。〔xiii〕这两例“是”(“时”)看上去不过是起了指代词作主语的作用,别无深意。但对此稍微留心就可注意到:上古有“是”“此”“兹”“斯”“之”一组指代词,为什么诗中两次指代不同的人,都用了同一个指代词“是”(“时”)而不用别的指代词?我们注意到,这里“是”(“时”)指代的都是周之始祖,与神有关,或者说他们就是神。 总之,原初“是”只指代神圣者,或者说只指代“是”者,不指代“非”者:作主语、宾语时,都指代的虔敬尊颂者;作状语(代副词)时,都指代的神圣正义的行为活动;作定语时,也大多指示令人崇敬的神或合神意之事。这就是说,“神圣”为原初“是”的语义结构中的重要构分。下文我们将会看到,汉语“是”观念的价值论特性正是基于原初“是”的这种指代的神圣性。 三准则:“是”的价值判断性 早期“是”指代的范围都与神有关,这不正与《说文解字》的说法一致吗?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是我国最早的一部根据字形来考察汉字本义之书。“是”,《说文》说“从日”,亦即在他看来,“是”最初的意义与“日”有重要关系。而与“日”有关则意味着与神有关:自然现象之“日”被神化,这是人类早期的普遍现象,“日者,太阳之精,至尊之物”〔6〕〔xiv〕。所以,通神的筮术称为“日”,而通神的筮人称为“日者”:“日谓日者卜筮掌日之术也”〔11〕〔xv〕;“古人占候卜筮,通谓之日者”〔12〕〔xvi〕。但是上文已经指出,这个“日”已经被存在者化了,它已不是原初的“时”(“是”)的观念。过去语言学家一直很疑惑,为什么文献中找不到“是”与“日”直接联系的证据,原因在于:语言学家所理解的“日”首先是一个存在者,其次是“太阳”这一个存在者。而“是”原作“时”,并不是指的太阳“这一个”存在者,而是指的“四时”,即源始的生存境域;当“是”被存在者化以后,它才成为“太阳神”。它使所有存在者得以分别开来、彰显出来:“日之为言,节也,开度立节,使物咸别”〔13〕〔xvii〕;“日者,万物由之已煦,万象由之以显”〔14〕〔xviii〕。这个“神”隐含于指代(存在者)中,并规定着指代的语义指向,即这个指代的实现隐含着一个判断。所以,当我们尝试用“此”“兹”“斯”“之”去替换《大雅生民》中那两个“时”时,便发现它们是不能替换的。作为上古祭祀文体的青铜器上的铭文、《诗经》的《雅》《颂》,都是专用于祭神颂祖的,在这些成书于西周或春秋早期、亦即中国的轴心时期的文献所用的语言中,无论指代神灵、祭祀的神器,还是指代时运,这些“是”(“时”)归根结底指代的都是作为终极存在者的“日”,而这些指代神圣者的“是”(时)都不能被其它指代词替换。不仅如此,在这些文献中,除“是”(“时”)外,没有其它作主语或宾语的指代词(如“此”“兹”“斯”)是与“日”、神圣者有关的,它们甚至很少在这些祭神颂祖的文献中出现。 只有这样的作为“日”的神圣至尊的“是”,才能充当价值论意义上的“准则”。上古“是”除《说文》之说外,还有《尔雅》之说:“是,则也。”《尔雅》以汉初语言解释周代语言,它去古未远,对“是”的注说是很好的根据。“则”即准则,是一个价值论概念。但是语言学家却怎么也不能在上古文献中发现“则”与“是”的直接联系。然而显然,《尔雅》的“则”就是对《说文》的“日”的更进一步的解说。周代的“则”为“常”和“法”之意,“常”和“法”即不变的规律、准则;而“日”因为其运行极有规律而成为这样的准则。其实这个形而上学观念的来源仍然是前形而上学的“是”即“时”:对华夏先民来说,没有什么比收获更重要的了,收获关系到部落邦国的生死存亡,而收获须据“日”而行,“日”成为“生民之道”〔15〕〔xix〕的唯一准则,因此“日”就是“则”。然而准则之为尺度,进而尺度之为尺度,首先因为它也是一个物、即一个存在者。准则作为度量标准,不过是用来度量一个物的另一个物。就价值论来说,被度量物的正当性来自于度量物的正当性;而这个度量物本身的正当性,则来自它的神圣性。 以“日”为“则”,从语言学角度来分析,包含着判断义素,因为指代是否合乎“日”这一准则,必定要经过判断。而判断性就表现为系词性,这就意味着,“是”的价值论性质同样是基于其源始的系词性的。但是,这个判断义素如同“日”义素一样,最初也隐含在指代词“是”中,并未占据语法上的判断词位置,因此难以被发现。正因为“是”的判断义素的隐蔽性,大半个世纪以来,语言学家为了解释“是”为什么竟然由指代词变成了判断词的原因而伤透了脑筋。 源自原始系词性的判断性、后来神圣性的指代性,这两者是“是”充当作为价值论范畴的“是非”观念的基础:前者保证了“是非”乃是判断,而后者则保证了“是非”乃是价值判断、道德判断。 西语tobe也表示肯定判断,不过这种肯定仅仅是一种存在性肯定,并无价值论的意味。也就是说,tobe的源头古希腊语einai,即使是陈述邪恶者,也同样用einai。而我们已经看到,汉语早期“是”不用于价值否定性事物。由于“是”的这种肯定性植根于原初义,因而根深蒂固,当它出现约一千年后、已经发展为系词,仍然不能接受否定副词“不”的修饰。而在哈姆雷特的“tobe,ornottobe”中,“tobe”用“是”表达,而“nottobe”也必须用“是”表达;后者在汉语中却不用“是”、而用“非”表达,就像孔子说“我非生而知之者”(《述而》)〔16〕那样。这说明,在早期汉语中,即使不涉及价值判断内涵,即使是表达单纯的存在性判断,“是”仍然不用于否定性的事物。至于后来“是”可以接受否定副词的修饰,而构成“不是”结构,已是晚唐至宋初之时的事情了。也就是说,发展为系词的“是”是在近一千年以后,其价值肯定性才消失;而如果从它产生时算起,“是”约有二千年之久是与价值肯定性不可分割的。后轴心期的西语的tobe仅仅意味着存在论之“存在者”,而汉语的“是”不仅意味着存在论之“存在者”,更意味着价值论范畴的“善者”。华夏民族的“哲学”之所以带有浓厚的伦理学色彩,或许与“是”的这种价值论特征有关? 总之,在汉语“是”与西语“tobe”之间,既有对应性,又有差异性。作为价值判断的“是非”观念, 来源于作为形而上学观念的早期“是”的存在者化的神圣指代性;而这种形而上学的“是”观念,又来源于前形而上学的更为原始的“是”“时”的标示存在本身的系词性;这种原始的“是”“时”观念,乃是华夏先民的源始的生存之领会与解释。 参考文献 〔1〕肖娅曼:《汉语系词“是”的形而上之谜“是”为什么发展为判断词?》,《哲学动态》,2003年第2期。 〔2〕《孟子》:《十三经注疏》本。 〔3〕肖娅曼:《中华民族的“是”观念来源于“时”上古汉语“是”与“时”的考察》,《四川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 〔4〕《周易》:《十三经注疏》本。 〔5〕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文物出版社,1990年。 〔6〕《诗经》:《十三经注疏》本。 〔7〕《尚书》:《十三经注疏》本。 〔8〕《周代金文图錄及释文》,台湾大通书局,中华民国六十年三月。 〔9〕唐蘭:《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徵》,中华书局,1986年。 〔10〕四川大学历史研究所:《殷周金文集錄》,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 〔11〕《大戴礼记》:孔广森《大戴礼记补注》,《皇清经解》本。 〔12〕《史记》:中华书局。 〔13〕《广雅》: 〔14〕《管子》:郭沫若等《管子集校》本。 〔15〕《左传》:《十三经注疏》本。 〔16〕《论语》:《十三经注疏》本。 HowIsChineseNation’sValuesof‘RightsandWrongs’Possible? AnAnalysistotheSemanticStructureofOriginal‘Shi(是,tobe)’inChinese XiaoYamanHuangYushun Abstract:ThisArticleprobesintotheoriginofthevaluesof‘RightsandWrongs’inChineseanditsrelationtotheoriginal‘shi(是)’and‘shi(时)’。Thearebothcorrespondenceanddifferencebetween‘shi(是)’inChineseand‘tobe’inwesternlanguages。Theidea‘RightsandWrongs’asvaluesstemmedfromtheholymeaningoftheoriginal‘shi(是)’asdemonstrativepronoun,whichhadbeentakenasSeiendesasmetaphysicalidea。Againthemetaphysicalidea‘shi(是)’stemmedfromthecharacteristicofcopulaofthemoreoriginal‘shi(是)’,whichwasapremetaphysicalideaasSeinitself。Andagainthemostoriginalidea‘shi(是)’or‘shi(时)’wasChinesenation’soriginal‘comprehensionandexplanationofexistence’。 KeyWords:TBRightsandWESVJudgment 注释: 〔i〕这里所谓“形而上学”(metaphysics)不是传统教科书里的用法,而是西语固有的用法,意指哲学的纯粹部分,即存在论(旧译为本体论)部分。因此,本文的“形而上学”没有任何褒贬的意味。 〔ii〕这有两个原因:其一,20世纪的语言学以科学主义为特征,语义因其无形式标志被认为无客观依据,研究将缺乏科学性,因而被搁置起来;其二,在语言学看来,“是”一出现就是一个指代词,后来变成了系词,而无论指代词还是系词都没有实义。因此,语言学很难自己去关注“是”的语义问题。 〔iii〕语言学界一致认为,上古“时”“是”为异体字(“时”表示时间除外),即为同一个词的不同文字形式。笔者认为“时”为“是”的母体,“是”从“时”分化而来。 〔iv〕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四)注:“訅,谋也。” 〔v〕OV即宾语动词,VO即动词宾语。 〔vi〕“之”的出处略去,“是”的出处从上到下依次为(含同类者):者減钟、陈公子甗、徐音尹钲、伯亚臣缶霝、徐王鼎、申鼎、攻戕孫編鐘(甲)、臧孙钟、蔡侯编鎛、曾子伯斿鼎、毛公旅鼎、虢季子白盤、攻敔王夫差剑(甲)、余義鍾、欒書缶、邾公华钟、邾公牼钟、晋姜鼎、王子午鼎。 〔vii〕全句为:“台嘉者(诸)士,至于万年,分器是寺。”(邾公牼钟《周代金文图錄及释文》:“寺,持也。”) 〔viii〕金文中“匡”、“嚮”、“利”、“语”(娱)都是表示虔敬尊崇的动词。 〔ix〕“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诗鲁颂閟宫》)“是”不是代名词作主语,而是代谓词作状语,表示合乎神意地,正义的态度、方式等。 〔x〕金文材料来自台湾《周代金文图錄及释文》、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四。 〔xi〕全句为:“文王既勤止,我应受之。敷时绎思,我徂维求定。时周之命,於绎思。”(《诗经周颂赉》)“时周之命,于绎思”郑玄笺:“劳心者,是周之所以受天命而王之所由也。”朱熹《诗集传》:“凡此皆周之命,而非复商之旧矣。” 〔xii〕《诗经周颂般》郑笺:“裒,众。对,配也。遍天之下众山川之神,皆如是配而祭之,是周之所以受天命而王也。” 〔xiii〕《诗大雅生民》毛传:“腓,辟。字,爱也。” 〔xiv〕《诗小雅十月之交》“日有食之”孔颖达疏。 〔xv〕《大戴礼记千乘》“日?巫祝”王聘珍解诂。 〔xvi〕《史记日者列传》裴駰集解。 〔xvii〕《广雅释言》“日节也”王念孙疏证引《开元占经日占篇》引《春秋元命包》。 〔xviii〕《管子枢言》“道之在天者日也”尹知章注。 〔xix〕《左传文公六年》:“闰月不告朔,非礼也。闰以正时,时以作事,事以厚生,生民之道与於是乎在矣。不告闰朔,弃时政也,何以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