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明星议政：想说爱你不容易

　　时代在进步吗？毫无疑问是在进步。
　　大约二十多年以前，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个时候，中国人民寄予厚望的“两会”胜利召开，北京市民除了从中央电视台电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人民日报》上看到丰富多彩的宣传报道之外，更强烈更直接的感受就是“政协代表”“人民代表”经过的马路全部戒严，小老百姓（那时候还没有“屁民”的说法）只能推着自行车瑟缩在胡同口或者拥挤在警察划定的区域之内，眼巴巴等着代表们乘坐的汽车风驰电掣而过，然后才能够被放行去做自己的营生。
　　我本人也有过这种经历，我不知道其他人感觉如何？我的感觉是：此时此刻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在这个世界很多余的东西，现在你很碍事，你得按照国家要求暂时从“在”的状态消失明明是人，偏偏产生出不是人的感觉，这说明一定是哪个部位出了毛病，很长时间我都在愚拙地想毛病到底出在哪里？
　　结果一位著名作家替我做了回答。这位作家当时灸手可热，名副其实的“明星”，这样的人非常有可能成为政协委员或者人大代表，于是他也坐到了风驰电掣的汽车里。一般代表坐了也就坐了，即使骄傲和自豪得要死别人也没办法知道，作家不一样，总想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结果我从他的文章中看到这样的感慨：当我们乘坐的汽车从戒严了的长安街飞驰而过的时候，我强烈意识到这就是国家行为（下划线为我所加），我深深地为能够置身于这个队伍中感到骄傲自豪。
　　年轻容易崇拜不值得崇拜的东西，当年我很崇拜这位作家，也很偏爱这位作家的作品（写了很多知识分子在不正常年代的苦难，尽管我看出这位作家的某些中篇小说明显模写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的作品），他这几句简短的话语从根本上动摇了我对这个人和这个人写出来的东西的信念，道理很简单：骄傲和自豪于脱离人民的人不能称之为健全的人，据此我有理由认为他描写的那些所谓知识分子的苦难宣泄的更多的是一种经历坎坷的人怀才不遇的郁愤，与真正的人民性（就像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批评家主张的那样）相距甚远，据此我得到启示，再来观察新时期文学，结果竟然让我大吃一惊：所有新时期文学都没有达到“人民性”的高度！人民在被中国当代文学（正像“两会”期间被阻挡在胡同里的人一样）被我们狭窄的精神空间排除在了文学活动之外，我们的作品有无数的“我”，唯独没有“人民”，否则，一个拿了很多全国奖项的著名作家不会面对着被拦挡的人民发出对所谓“国家行为”的如此赞叹（顺便说一下，也许因为对这件事印象太深之故，我牢牢记住了这四个字，把它郑重其事地安放到了长篇小说《危险的移动》中，作为了一章的标题）。
　　现在好了，“两会”代表经过的马路不再戒严，即使满载着代表们的汽车风驰电掣而过，也尽量缩短“限行”时间，尽可能多给群众一些方便。我为此深为感慨，这才有了本文开头那句话：时代的确是在进步。
　　但是时代是不是进步到了值得我们必须欢呼雀跃致死的程度（历年对“两会”的宣传鼓动中，不是没有这种信息），仍旧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我不是经济学家，对于国家经济发展的话题无话可说；我更不是政治家，对所谓的民主权利之类也没有谈论的资格和兴趣，所以咱不说这些，只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概没有一个国家在国家政权和“参政议政”机构中聚集着如此之多的文艺界“明星”、“大腕”；大概没有一个国家的政府会出现那么多花蝴蝶一样类似于舞台演出的着装；大概没有一个国家会出现记者在政府履行例行职责期间蜂拥追逐影视明星、体育冠军、说书的、相声小品演员、电视节目主持人、播音员、歌唱家、舞者、电影导演之类的人的情景。
　　如果单是出现这样的情景倒也罢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比如你甭看电视，甭听广播，买买菜，做做饭，朋友们聚会一下，海阔天空一番，让自豪的自豪去，快乐的快乐去，你只过你的普通日子问题是，有些事情你躲不开，你不招惹人家，人家偏偏要来招惹你，比如参加全国政协会议的政协委员倪萍同志最近提出“封杀‘山寨’现象，制止盗版、造假等‘山寨’行为”，就侵扰了每一个想静下心过平凡日子或者低俗生活的人。
　　倪萍如果仅仅是倪萍，不值得我们谈论，就像我们在街头看到一个锱铢必较的买菜大妈不值得我们谈论一样，问题是，倪萍不仅仅是倪萍，倪萍是“全国政协委员”，是一个有政治身份的人，一个能够与党和政府“政治协商”的人，一个“准”国家领导人，这个人堂而皇之宣布“反正一句话，我是坚决反对山寨文化的”，可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了。
　　用小沈阳的方式问一句：为什么呢？
　　政治是很残酷的东西，作为国家意志的政治更是残酷无情，一些简单的条文和话语，往往造成千百万人命运的巨大改变，甚至有可能造成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非命，我们只要记忆一下毛泽东同志简单一句“事情正在起变化”造成的“反右派斗争”后果，记忆一下一纸《五一六通知》造成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惨痛结局就可以了。
　　在这个意义上，我强调说“两会”代表任何提案、建言都不是闹着玩儿确实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实上大多数人也持我这种看法“两会”毕竟寄予了人民的重大政治期望，人民有理由格外关注会议提案以及与会代表的言论。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马上对倪萍同志的呼吁做出了反应，虽然也有支持者，就整体而言反对者站到绝大多数。支持者认为这个提案很好，的确应该保护知识产权，制止盗版、打击假货；反对者则认为倪萍同志并没有弄懂“山寨”的准确含义，因为在民众的使用中，这两个字并非简单地等同于盗版、假货，它事实上已经逐步脱离经济领域，延伸成为了某种值得深思的文化现象。
　　网络议论仍在继续，令人欣喜的是，见解在逐步深入，一些议论已经有了远比倪萍那几句话和随后的解释更为深刻的内容，我感觉这些议论很让倪萍同志难堪，很同情她，我觉得倪萍同志应当去买菜，去给孩子、丈夫做一点儿好吃的，体会做母亲和妻子的幸福，甭到什么人民大会堂搞什么“参政议政”，那不是她最擅长的事情，把她推到这样的位置太难为她了。
　　我不反对影视明星、体育冠军、说书的、相声小品演员、电视节目主持人、播音员、歌唱家、电影导演、舞者之类的人进入政界，甚至成为我们敬爱的国家领导人，但是，政治毕竟不是搞笑的小品，不是脱离生活的戏剧，也不是粗制滥造的电视连续剧，更不是听不清歌词的流行歌曲，政治是关乎我们每一个人人生命运的庄严大事，不应当被我们漠然和冷淡，我们完全可以问一句：如此多的娱乐界明星怎么就成为了代表？他们是怎么把我们给代表了去的？他们代表了我们什么？
　　“我代表就把你代表了，废什么话你？！”
　　我们也怯怯地申辩一句：“我们不是不让你们代表，我们知道没有办法不让你们代表，问题是你得代表出个样子来，你们不会忘记著名影星巩俐递交《保护环境，从我做起》的提案吧？处在种种尖锐社会矛盾中的我们每年眼巴巴寄以厚望的‘两会’，竟然有时间讨论这种小学生主题班会才讨论的东西？”
　　当然没有时间讨论这种东西，问题是，如此多的“明星”们聚集一堂，是难免有这种东西出来的。窄窄的一条马路，挤了无数车辆，该让谁先走？这种东西出来，那种东西出来还是不出来，出得来还是出不来，不是成了问题吗？
　　我们的希望其实很简单：让那些对社会问题和政府工作真正有见解的人，按照选举程序，带着人民的重托进入“两会”，真正在重大国计民生问题上提出建议和主张，千万别让明星们把“两会”弄得像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那样花花绿绿。
　　然而，就这简简单单的一小步，真正迈出去又何其难哉！
　　（200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