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小姐

　　文子踱着小步向我走来，她脸上细微的皱纹清晰可见。我望见她宁静得如秋叶明月的笑容，垂首发现自己却是这年轻的模样，突然就流下泪来。
　　他伏在案桌上执笔一天了，仿佛要将自己的一生，自己的所有感情全部诉诸于面前的纸张。随着最后一字落笔，他咚然倒在桌上，掩面嚎啕大哭。
　　（一）
　　我夹着公文包随黑压压的人群一道走出大会场，蜗牛一样慢腾腾的。后背不知是谁的文件夹，尖角一直硌着我。会场中软绵绵的冷气被停掉了，正值七月中旬，南方炙热的风夹杂咸腥味忽然从四面八方一齐涌过来。人群躁动起来。我由于还着一身向朋友借的西装，廉价的布料粗糙得很，闷得简直喘不过气。
　　长长的队伍停止不动了，有人极不耐烦地喊道：警卫都跑到哪里去了？快让我们出去！
　　我转手看表，指针在十点一刻的位置上，离文子的讲习会还有十五分钟。
　　暑气刮着粉尘，我嗅着会场内特有的气味，喉咙异常的痒。想从包里掏出手帕，却不小心撞到旁边的人。在责怪的目光中，我悻悻然缩回手，脖子不安的缩动着。
　　完了，赶不上巴士了。
　　（二）
　　谷旅不停敲着怀表，又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在教学楼前来回徘徊。学生们都陆续进去了，那个瘦弱的身影还迟迟不出现。
　　一个年轻的女人踱着小步朝他走来，，优雅而美丽。
　　谷旅同学，你在做什么？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明明长着一张在艺伎面前也能说是足够漂亮的脸，但她的头发却是又短又少，枯黄而没有光泽的。这对比起艺伎们盘旋复杂，别了许多发簪和头饰，像是富士山般的脑袋，肯定是逊色不少了。她的头发简直就是秋天原野上随风飘扬的枯草，凭空让她的美丽添上一丝颓废。
　　啊是早川老师，您可来得真早。谷旅足尖打着转儿，用他那黑色新订做的皮鞋摩擦地面。显然他有些紧张，若说方才他是不安，那现在站在早川文子的面前便是惶恐了吧。
　　我在等人呢，您用不着理我，先进里头，会要开始了。谷旅的小眼睛清亮起来，脚也不划圈圈了。
　　早川文子掩嘴微微一笑，用小指头勾了勾被汗浸湿的短发，她温和也不失严肃道：
　　好吧，你不要迟到。
　　下次他若再晚来，就拜托你帮我好好训他吧
　　谷旅在太阳底下被晒出一身冷汗，他忙不迭陪笑着说好的，把早川老师请进去了。
　　（三）
　　文子慢慢踱到讲台上，目光环顾教室一周，在后门靠窗的位子停顿一下。看见那人没有出现，把很想讲演的那课硬生生翻过一页。
　　当我推开教室的门进去时，脸上还挂着灰尘和因奔跑流出的汗，西装浑身皱皱的。学生已满当当坐着了，我果真迟到好久。电扇旋转的声音恰好盖住我的脚步，避免被众人注视的尴尬，我一阵庆幸。
　　一抬头，文子竟盯住我不放，头发凌乱得好似发怒了。
　　我忽而感到夏日的风拂过心脏，吹进胸腔里。
　　教室白色的墙壁因很久没有翻新，有点点灰色露出来。并不很大的空间中，我与文子仿佛隔空相望，她那干枯的头发焕出了黑色的光泽，异常好看。
　　（四）
　　谷旅扶着我走出首都医院的大门，二月的冷风让我们不禁打了寒颤。天黑鈜鈜的，将要哭泣一般。
　　谷旅面带忧伤，我望见他平日弯弯的眉毛扭作一团，明亮的瞳孔也蒙上一层灰色。我内心虽是悲痛的，但他的表情让我有点儿想笑。
　　不要将这件事将给文子听，算我求你。
　　你怎么能这样瞒不了她多久的。藏着掖着的事，经不起时间考验。不如早早随她知道罢了。他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想，慌慌张张劝我。
　　她那个人，听到会很生气很生气的，太可怕我不要。
　　你是个自私的人吧？
　　我苦笑，若是自私也好，本心便不会矛盾的处在煎熬里了。
　　不，我只是为了虚荣而已。
　　一辆巴士响着鸣笛，在刷着黄漆的铁质大门前停下。一群穿制服的学生嘻嘻哈哈地下车，说话声又清脆又响亮，实在使我羡慕。
　　（五）
　　早川文子一脸木然地盯着面前这个苍白清秀的男人，方才他还是自己挚爱的学生，如今竟然要天人两隔？
　　他太残酷。
　　晚上九时，我们在凤凰树下见。
　　文子见他一脸坚定不容她反驳的神情，纵使内心极不情愿，却只能把怅然咽进肚里。她于是又把心中那信念牢固几分。
　　（六）
　　夜晚的凤凰树隐没在黑暗里，火焰般的花朵如今已被熄灭生机，本是夏日的产物，无奈只能在寒风中藏匿于泥土里了。令人艳羡的鲜活的生命啊，你的灵魂是否停留在此处，又或许是害怕严冬而消散无踪？凤凰你积蓄着蓬勃的力量吗？
　　我与文子一前一后走着，步伐缓慢且透出沉重。我隐约嗅到七月的花香，那时的炙热，几乎使我的心跳停滞。
　　今晚月色真美。我回首凝望文子月白色的脸庞，抹了唇膏的双唇在月光下闪过可爱的光泽。
　　文子心情很好，她的短发梳得整整齐齐，别了一朵白色的花。
　　我把生命给你，好吗？
　　早川文子踱着小步向我走来，她脸上焕发着我至今所见最耀眼的光彩，我仿佛在二月的寒夜里窥见了七月旺盛的身影。
　　听见了，恐慌弥漫过全身的细碎声。
　　大风呼啸着狂奔过来，咆哮、大吼：不要！我不允许！
　　（七）
　　首都医院里蹲坐着一个男人，他是那样好看、年轻，充满活力啊。
　　谷旅注视面前男人的身影，他的活力内部缭绕了一团阴影，他的灵魂在繁闹的世间因绝望而痛苦得呻吟不绝。
　　我说：谷旅，她是不是死了。
　　谷旅沉闷的脸上染上一丝怜悯，究竟为谁呢？
　　几位医生快步走来，与我们擦肩而过，我却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怪事，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一夜就老死了！
　　是啊，刚送过来的时候，头发全花白了。
　　她定是步入邪道了嘛，这样连医学也解释不了。
　　（八）
　　在熟悉的消毒水味儿里，我望见早川文子宁静得如秋夜明月的笑容，垂首发现自己却是这年轻的模样，突然就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