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炜：中国的小脚与西方的巨乳

　　8月7日星期二晴
　　晚上同利奥聊天时，谈到了中国旧时裹脚的习俗。
　　“这种习俗很令人厌恶，很不人道，”利奥说。
　　“女孩子开始裹脚的几个月里会吃一些苦，再往后就不是大问题了。至于是不是‘令人厌恶’，那要怎么看。”
　　“你们中国人有什么看法？”利奥好奇地问。
　　“女子裹脚是特定历史状况下形成的习俗，尽管有今人看来不人道的一面，但在当时条件下，对于许多人家来说，却是非常必要的，对于妇女本身来讲，也是实现人生价值的一个重要的方面。”
　　“这个我倒是从未听说过。”
　　“其实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人性是相通的。西方也有大量类似于中国裹脚的习俗。”
　　“比方说？”利奥睁大了眼睛问。
　　“17世纪以来逐渐发展起来的芭蕾舞，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你不觉得至少从外型上看，芭蕾舞女演员的脚尖与旧时中国妇女的小脚相似吗？”
　　“的确很相似。”
　　“当然，芭蕾舞女演员的脚尖、脚弓包含了大量的语言，或者说富于艺术表现力，同小腿、大腿乃至整个身体配合起来，能表达丰富、细腻的情感。但你不得不承认，芭蕾虽然是一种艺术，却是建立在对身体的人为操纵甚至扭曲之基础上的。”
　　“芭蕾是艺术，而裹脚根本不是，”利奥说。
　　“按柏拉图的说法，艺术归根结底是人类性欲（Eros）的外化；按弗洛伊德理论，艺术不过是人类爱欲的‘升华’（今人不如古人直率，但凡在与性有关的事情上会遮遮掩掩，所以发明了‘升华’一类词语）。裹脚虽然称不上‘艺术’，却是通过对身体的改造，人为地制造出一种额外的性器官小脚（在极端情况下会有“三寸金莲”）。正如现代西方以女性的丰乳肥臀为美，旧时中国以女人小脚为美。男人对妇女的脚的欣赏或不欣赏，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她们的自我感觉的和社会地位。”
　　“可是芭蕾毕竟是艺术，而裹脚根本不是，”利奥仍然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我要说的是，在一个更深的层面上，人性是相通的。甚至在女性的脚被用为性器官方面，西方人和东方人也一样。要不然，为什么在‘欲望城市’（SexandtheCity）这部电视系列剧里，曼哈顿一家时髦鞋点的男店员会在一个漂亮女顾客试鞋时逮住她的脚不放，抚摸、把玩？事实上，西方人和东方人都会通过操纵身体来改变自我、扩张自我。这种改变了的、扩张了的自我归根结底是人类性欲或‘权力意志’（借用尼采的术语）的表达。”
　　“这么说来，现代女性化妆，如描眉、抹粉、涂口红也可以视为对身体的操纵啰？也可以视为‘权力意志’的表达啰？”
　　“当然。还有男男女女喷香水，女性穿十几厘米高的高跟鞋，用紫外线晒肤机晒黄皮肤，得皮肤癌也在所不惜（据有关统计数据，1970年代以来，美国25岁以下女子皮肤癌患者增加了70）。我觉得在操纵、篡改身体方面，西方人比中国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以见得？”利奥问。
　　“你不觉得西方人发明的隆胸、吸脂一类手术比裹脚更有害甚至危险更大？你不觉得这不人道？你不觉得西方男子大量服用类固醇一类药物以长出球状性感肌肉（美其名曰‘健美’）的做法不人道？你不觉得今日这种不人道与旧时裹脚的不人道不就是一回事？”
　　“这些现代发明的确不人道，”利奥承认。
　　“描眉、抹粉、涂口红、喷香水古已有之，东方有，西方也有。只是隆胸、吸脂一类篡改身体的手术、大量服用药物以长出性感肌肉的做法，的确是西方人的现代发明。我甚至在某些半色情杂志封面上见过一些英国妇女，她们‘长’出了一对极度丰满的乳房，又圆又鼓又大，一点也不夸张地说，就像两只足球。不动大手术，不填入大量硅胶一类的物质，是绝对收不到这种效果的。对她们来说，一双巨乳并非不人道，甚至非常光荣，还能获奖，但在东方人看来却十分恶心、恐怖。这与中国的小脚相比，有什么本质区别？”
　　“可是对于芭蕾舞女演员来说，丰乳并不是美，反而是丑。我一个儿时朋友五六岁起就跳芭蕾，起初胸部不突出，感觉不错。但到了十二三岁，胸部开始发育，就有问题了。到了十五六岁，乳房更大，问题也更大了。这时她万分自卑，偷偷去见医生，希望能得到‘治疗’。医生说要想变小，就得长期服药。她不能接受这个，从此告别了芭蕾舞圈子。”
　　“芭蕾舞女演员如此众多，个个胸部平坦（相对而言），说明芭蕾舞界的审美标准与一般审美标准不同。很难保证她们不使用药物或其他手段来保证这样的外型。可是，要确保大量女演员的相对平胸，要确保比她们多得多的一般妇女的丰乳，不使用这种或那种人为的手段，是不大可能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脚、丰乳、平胸是一回事，都是人为的。”
　　利奥完全同意我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