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与王小波的猪

　　在我读到《南方周末》上那篇长文《差生韩寒》之前，韩寒与王小波的猪并无交集。
　　王小波写过一篇文章，题目为《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文中写了他自己在插队落户的时候喂过一头与众不同的黑猪，黑猪怎么与众不同呢？简单来说，就是这头被定位为＂肉猪＂的黑猪从来都不肯安分守己地待在猪圈里吃泔水糠和睡大觉，以便长肥了挨一刀。它做的都是别的猪不会做的事，比如跳高，比如学汽笛的鸣叫，而且每天到处游逛，经常跑得不见踪影。总而言之，这是一头很有争议的猪，知青们认为它很潇洒，很有派头，王小波甚至尊称它为＂猪兄＂，然而老乡们以及领导们却觉得它不正经，后来呢——这个问题暂时按下不表，还是再回来说说韩寒吧。
　　喧嚣一时的＂方韩大战＂的硝烟早已散去，网络以及报刊上讨论的话题早已不再是＂代笔＂本身。韩寒本人在这场争论中已经沦为一个案例中的人物，甚至是符号、道具，人们以他的事情为例谈＂合理质疑＂，说＂独立思考＂，讲＂言论自由＂，论＂司法权限＂。
　　众说纷纭之中，《南方周末》把目光投向了韩寒本人，记者陈鸣显然在努力试着从韩寒当年的同学、老师，甚至新概念大赛组织者赵长天的视角还原当年的韩寒——那个重点中学里的＂后进生＂。他上课不听讲，考试不答题，他口无遮拦、自以为是，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会长跑，会写文章，还能在联欢会上唱歌，性情极为随和，说话妙语不断＂。他在赢得了很多同学崇拜的同时，也令很多老师大摇其头，更给他的父母和家庭带来无尽的压力。
　　从＂代笔门＂至今，在媒体上风头甚劲的韩寒，包括他的小说、文章都没有引起我太多的感触，但是，张鸣笔下的韩寒却准确地击中了我的软肋，让我在读着这些文字的时候，内心小小地疼痛了一下。因为这个所谓的＂后进生＂＂坏小孩＂，不但让我想起王小波的＂猪兄＂，也让我想起了自己还是＂写诗的女孩＂的中学时代，更让我想起了我教过的很多文采出众却特立独行的学生。他们是经常被老师关在办公室里补作业，然而博览群书、口才无敌的陈崧；考进数学实验班却不肯做数学习题、吹拉弹唱无所不能、作文获全国大奖的晓雷；因为不愿意刷题而在数学实验班里几进几出、以考进华二文科班为荣的汤真坤……
　　作为同样痴迷于文字的小孩，我们都曾走过那么一段艰难的路，那种艰难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我们的文字曾经给自己和周围的同龄人带来愉悦，但是在考场上我们都曾经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更重要的是，我们被告知我们所擅长的文字不但不能帮助我们生存得更好，而且还有可能成为我们正常生活的巨大障碍，因为它与决定我们命运的高考是冲突的。不是在写作中爆发，就是在写作中灭亡。
　　于是，在命运的弯道前，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行走方式，或止步，或转向，或继续走下去。正如张鸣所说：＂在每一个年轻人汇聚的校园里都会有类似的‘才子’传奇，他们是痴迷于文学的少年，写一手同学间四处传阅的好文章，有的‘迷途知返’之后‘全面发展’考进大学，有的转舵无力被时代的浪潮淹没。一个偏才少年首先面临的是压力，而非人所艳羡的名望…… ＂
　　这个社会并没有给＂韩寒们＂留出多少自由发展的空间，就像那位＂猪兄＂一样。几乎从一出生，大多数人的人生之路就被设定好了，对那位＂猪兄＂来讲，它的人生之路就是长肉和被宰，对＂韩寒们＂来说，他们的人生之路类似于一个寓言故事中的放羊娃——放羊、挣钱、娶媳妇、生孩子、孩子长大了再放羊……
　　这是主流的价值观，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活着的。在这种价值观面前，在分数决定一切的规则面前，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的抗争是何其无力！＂后进生＂韩寒不肯按照大多数人都认可的方式去当一个乖学生，他想通过另一种方式证明自己，他一本接一本地读书，近乎疯狂地写作，然后，他获得了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一等奖，又出了自己的书，可是这一切却没有让他证明自己，反而让他在学校里面临着更大的压力。他不肯妥协，于是只能选择退学。
　　我相信，从松江二中那像城门似的校门里走出去的韩寒，他的背影肯定谈不上悲壮，更称不上潇洒，因为他将要面对的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片茫然而且满怀敌意。我相信当时他的心一定被巨大的失落和恐惧淹没，就像我们每一个人在脱离了原先熟悉的轨道，即将踏上未知的道路时的心情一样，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身不由己地飞向广袤的天空。
　　那位＂猪兄＂最后从民兵们的火线网中逃脱，多日之后王小波再次看到它时，它已经长出了獠牙，成了一头地道的野猪，并且对昔日的熟人兼粉丝保持着冷淡的距离。当年的＂后进生＂韩寒离开了学校，独立行走于生活的边缘地带，沉默而倔强地寻找着自己的定位，向这个世界证明着自己的价值，成了一个在巨大的辉煌与巨大的争议漩涡中搏斗的人物。韩寒以一种非凡的勇气或者说孤注一掷的方式与这个被设置好的世界对抗到底，正如那位特立独行的＂猪兄＂，它宁可当一头时时被追捕的野猪，也不接受人类为他设置好的命运。
　　与韩寒相反，我选择了向现实妥协，从高三开始，我毅然停笔，开始苦读，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考上了大学，跟大多数同龄人一样，读书、打工、拿奖学金、毕业、工作……，这是大多数人最终的选择，如果想要活得安稳一些的话。这样的选择被称为＂理智＂。
　　王小波在他文章的结尾说：＂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如今的我，已经开始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我很难说清我跟韩寒相比谁的得失更大，也许，这本身就不是＂得失＂二字所能涵盖的。可是，这并不妨碍我对韩寒以及那位＂猪兄＂表达敬意，以及尽我所能善待现在以及今后与我结下师生之缘的＂韩寒们＂。
　　文章来源：源创图书《看见每一个学生》，殷会荻著，上海教育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