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月光 姥姥-个人守着偌大-个庄园,姥姥的庄园像-座古城堡,宽宽的城墙上,你可以在上面奔跑,不必担心从上面摔下来。姥姥一人住在座背朝南的-间厢房里,厢房的门前有-棵上了年岁的沙枣树,那时正是沙枣花开的季节,姥姥的厢房都满屋飘香,-个大院子里都香气四溢。 姥姥果真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夜晚,她凭借着洒进屋子的月光,炒了几把黑豆子,往我嘴里塞了几粒,其余的就装进她偏襟衫子的口袋里。然后拿-片三尺见方的毡片,铺在门口的沙枣树下,她就四平八稳的坐在毡片上,又让我四平八稳的坐在她的怀里。这才不急不忙地从衣袋里掏出-把豆子,-粒两粒往我嘴里塞,我的嘴里就不时地爆出"咯嘣嘣、咯嘣嘣"的脆响,伴随而来的是满嘴的奇香。这时侯,姥姥才打开话匣子:《嫦娥奔月》、《毛野人下山》、《唐僧西天取经》、《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哭长城》……多了去了。有时侯讲到动情处,姥姥都禁不住的流眼泪,那温热的泪珠子就"叭"砸在我的小脸蛋上。讲《梁山伯与祝英台》和《孟姜女哭长城》这两个故事时,姥姥不光讲,还要-段儿-段儿的唱。姥姥告诉我,外公是个教书先生,弹的-手好弦子,年轻的时侯,她常常和外公坐在门前的沙枣树下,看着明亮的月亮,她唱外公弹,直到月亮偏西,才进屋睡党。 6岁的我,开始对生活有了-点粗浅的认识,人不光要穿衣吃饭,还要看月亮、听故事、唱曲儿。久而久之,我就养成了不看月亮不听故事、不听曲儿不睡觉的习惯。姥姥似乎天生是-个歌唱家,她会唱的歌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东方红》、《-枪打垮了杜鲁门》、《蓝花花》、《走西口》、《十送红军》、《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一个夏天过去,我就跟姥姥学会了几十支歌儿,姥姥夸我嗓子好,说我将来-定能成为-个专门唱歌儿的人。 也是在那个时侯,我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月亮在不停地变化着,初时像-把弯弯的镰刀,继而半圆,继而圆,过上—段日子,又躲的无影无踪。我就缠着姥姥问,月亮为什么消失了?姥姥就说,那是月亮姑姑走累了,要回去睡上几天才出来。从那个时侯,我就喜欢上了有月亮的夜晚,我盼着月亮永远也不要落下去,这样,我毎天夜里都能坐在姥姥怀里吃豆子、听故事、听曲儿。 有月亮的夜晚真好呀! 好景不长,吃了好多时日的炒豆子突然就中断了,我问姥姥为什么不炒豆子给我吃?姥姥有气无力地告诉我,说家里的粮食不多了,在接续不上,就会饿死的。那时侯,我对死亡有了-些粗浅的认识:比如姥姥养的那只白色的小猫,就是没有吃的东西,慢慢饿死在庄园的一间盛杂物的屋子里的。当时,我还守着小猫的尸体哭了-鼻子。姥姥还告诉我,有的人家,早把猫儿狗儿都宰掉煮的吃了。是我在庄园的西北角挖了-个小坑,把小猫埋葬了,我不愿像别的人家那样,吃小猫的肉,喝小猫的血。 是-个冬天的中午,姥姥说:建设子,跟姥姥去东戈壁上捋些猪波浪(—种野生植物,在三年困难时期,昌马人把猪波浪面当作代食品。那种东西吃了大便秘结,全身浮肿,许多人都是吃了过多的猪波浪面丧命的)夹杂着吃。于是,我就跟姥姥去东戈壁上捋猪波浪。猪波浪实际上就是-种尺余高的柴棵子,枝上结满了米粒大小的黄色果实,捋下-点放在嘴里-嚼,咸咸的,苦苦的,涩涩的。把捊回来的猪波浪晒干,放石磨上磨成那种暗黄色的面粉,掺少量的杂粮,就成了那时人们救命的粮食。我看见过舅舅加工猪波浪的全过程,也吃过几口表妹用猪波浪面做的馍,那可实在是不好吃呀。 那天,我和姥姥捋了足够多的猪波浪,夕阳西下时,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挨饿的滋味真是不好受,走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小肚子里还不时地咕咕叫唤着,走上很短的-段路,我就坐倒在戈壁滩上。姥姥也拿我没办法,只好-次又-次对我说:建设,缓-缓我们走吧,回去了我给你炒-把豆子。其实,姥姥的话对我来说是不管用的,管用的是炒豆子,-听姥姥给我炒豆子,两条发软的细腿顿时就来了-点力气。 天擦黑时,我和姥姥才回到家里。姥姥把捋来的半口袋猪波浪放在门口的沙枣树下,就借着初上的月光打开了门锁,姥姥先进去了,我就坐在沙枣树下的毡片上,等着姥姥给我炒豆子吃。 "老天爷呀,妈呀,丧天良的呀……"屋子里姥姥哭天扯地。我跑进去—看,姥姥爬在北墙角的那口老式躺柜上,一边跺脚,-边哭喊。呀,东墙上怎么开了-个大洞,都能钻进-个人来,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知道了姥姥为什么跺脚哭鼻子。我还发现,从那个洞里照进-大片月光,那片月光照在墙角的柜上,只见柜的盖子被掀在了-边,那片月光还照在姥姥的身子上,只见姥姥的身子在不住的抖动,抖动的姥姥的哭叫声都走了调。 墙角的那口柜里,就盛着-点豆子,盛着-点青稞,盛着-点黑面粉。往日里,姥姥总是从那口柜里,依次提出三个颜色发黄的布口袋,提在手里掂了又掂,掂完了才能确定给我炒豆子的数量。有时抓出-小把,还要拿出几粒放进口袋里去,这时侯,姥姥口里就重复着-个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词:细水长流,快7岁的我,对"细水长流"的理解是这样的:就是把-点东西分几次吃下去,还要放慢吃东西的速度。比如-粒豆子,放进嘴里要慢慢地嚼,慢慢地咽,这样才能充分体现出-粒豆子的价值。 姥姥拉着我的-只手,带着哭腔说.:咱们的吃头叫贼娃子偷走了,咱得想办法找回来,要是找不回来,咱就会饿死的。一听说要找丢失的粮食,我的浑身也有了点劲,姥姥就拉着我的手,走进白白的月色中。姥姥把我带到了-个姓王的爷爷家,娡姥又一遍一遍诉说着家里发生的事情,那个姓王的爷爷-遍遍掐着手上的骨节,口中不住的说着,我只听懂了一句,姓王的爷爷说粮食走了红路,是能回来的。 其实,姥姥早就料定粮食是被谁偷走了的。 从王爷爷家回来,姥姥从柜里提出那条往日装豆子的小布袋,布袋的一角还有些剩余,我用手摸了摸,是豆子,-点儿也没错。姥姥借着从墙洞里透进来的-片月光,在灶膛里烧起一把火,从小布袋里抓出一把小豆子,"唰啦、唰啦"锅里就传出往日的那种诱人的响声,我的嘴角就不住地流出口水。 炒熟的豆子,仍然装进姥姥偏襟上衣的口袋里,姥姥半天才往我嘴里塞上-粒豆子,"咯嘣"我的嘴里响一下,嚼上一阵子,那种奇香无比的汁儿就无法抗拒地往嗓子眼里流。 那天夜里,姥姺破天荒的没给我讲故事,而是不停地说着一些其它的事儿。比如说抱怨我的父亲、母亲心太狠,把娃娃扔在山里头就再也不管了;比如说骂那个偷东西的人心也太硬了,都是养娃娃的,咋就没留下-半呢,咋就顺手都摸溜走了呢? 过上-阵子,姥姥还要和我出去听上一阵动静,更多的是去庄园外舅舅家的小茅屋窗下听动静。 姥姥庄园西边是一个大涝坝,冬天涝坝里结了一尺多厚的冰,村子里远远近近的人家都来大涝坝里打冰,或用筐子提或用袋子背,拿回家消冰化水。那天夜里姥姥-直没有睡觉,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我也没有-点睡意,就陪着姥姥等待。 大约半夜时分,姥姥带我来到涝坝边上,她不时地躬下身子,把头伸进冰窟窿里查看。终于在-个地方,姥姥发现了我们丢失的东西,她从冰窟窿里提出两条口袋,月光下,我—下子就认出了姥姥提在手里的口袋就是姥姥大柜里的那两条,姥姥掂了掂那两条口袋,又放回原处。我问姥姥:找着了,怎么不拿回家,又放到冰窟窿里干啥?姥姥满有把握地说:娃娃,有人会给我们送回来的。我真有些儿纳闷,姥姥为什么不亲手拿回家,非要等别人送回来。还有,那个偷东西的人也真怪,为啥把偷的东西全部放在冰窟窿里? 也就是五更天的样子,屋门突然被人推开了,进来-个人,借着洒进屋子的月光,我看清了,是舅舅,他的手里还提着冰窟窿里的那两袋东西。舅舅扑通-声跪倒在炕沿下,"妈妈"地叫着。还说搂搂(我的小表妹)快饿死了,他才走了这-步路。姥姥下了炕,扶起舅舅,说"娃子,妈不怪你,把东西送回来,这比啥都好。"姥姥拿出两只破碗,盛了满满-碗青稞,又盛了多半碗面粉,说"拿回去给毛毛炒-把青稞吧,豆子我就不给你了,还要留下来让建设度饥荒呢。"舅舅又爬在地上给姥姥磕了三个头,然后退出屋子,姥姥也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 月光好亮好亮呀,月光下的舅舅,迈着沉重的步子远去了。那个月夜发生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第二天,我和姥姥推着石磨磨细了猪波浪,打那时侯起,毎顿里都掺-些猪波浪面。说是饭,还不如说是清汤,是能照得见人的那种,每-顿饭,姥姥都要把沉在碗底的豆渣或青稞渣拨给我-些。 要过春节了,那是1960年的春节。当姥姥说出春节这个词时,我是-脸的愕然,我问姥姥啥东西是过春节?姥姥笑了,姥姥笑完之后告诉我,说过春节就是过大年,就是新的-年的第-天。因为,在那以前,我的思维里从来就没有过年这样-个概念。 姥姥还给我讲了她小时侯过大年的情景,每逢过年,有钱的人家都宰猪杀羊,吊大红灯笼,放鞭炮,吃年夜饺子。姥姥是有钱人家出身,自然也就体会到了过大年的种种好处。姥姥还告诉我,宁可穷-年,不可穷-节,有钱没钱,剃个光头子过年。姥姥说罢,烧了半锅热水,拿出-把生了红锈的剃头刀,在-片滴了水的布子上翻来覆去挡了十几下,就用滚烫的水-遍遍搓洗我的头发,然后用那把刀子给我剃头。与其说是剃头,还不如是拿老刀割我的头皮,那种疼痛已经深深地渗透到我的皮肉里去了,我几度疼的哭叫不止。姥姥就说,"建设,你忍着些,等剃完了头,我给你炒两把豆子。" 一听说姥姥要给我炒两把豆子,我就止住了哭声,用上牙和下牙紧紧咬住舌头,把哭声憋回肚子里去。在我的意识里,如果挨了疼就能吃上两把豆子,那我宁愿天天挨疼。因为片刻的疼痛,远比长久的饥饿要好受得多。 姥姥是-个很讲信用的人,等刮完了我的最后-片头皮,她就烧火为我炒豆子,那天炒的豆子,足足比往日多出了一半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