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穷人生活，这部剧后无来者

　　前一阵转了篇文章→她哭穷的样子，真难看，文里提到了【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有读者私信，想看我聊这个剧。
　　我也是读了那篇文后，又重头刷了一遍剧，边刷边感慨：
　　别看那时候画面糊、道具容易穿帮，但无论是剧本、镜头还是演员的表演，这部剧在我心中，几乎都是中国电视剧里的喜马拉雅。
　　剧情不复杂，家长里短的琐事串联起了整个故事：
　　保温瓶厂的工人张大民心宽体胖，嘴贫，家更贫。
　　兄弟姐妹五个和母亲共同挤在两间破旧的平房里，大民相亲屡屡被拒，三十几了婚姻大事还没着落。
　　暗恋着大杂院里从小青梅竹马的漂亮女邻居李云芳，心慌意乱时就跑到大杂院的水龙头那儿咕咚咕咚喝冰凉冰凉的自来水。
　　云芳被留学美国的男朋友徐万君给蹬了，想不开，把家里能砸的都砸了，披着个绸缎背面日日不声不言发呆。张大民使劲浑身解数用那张贫嘴劝醒了云芳，抱得了美人归。
　　结婚简单，走两步就把人娶回来了，住哪却成了大麻烦，母亲用木箱给自己在外屋拼了一张床，把里屋让给大民夫妇。
　　一年后弟弟大军也结婚了，屋里硬生生挤了两张双人床，大民隔着一张布帘，日日都能听到大军夫妇＂为爱鼓掌＂。
　　没办法，大民只能围着院子搭了间小屋，一棵树从正中穿过，正好卡在床铺中间，于是有了经典的＂骑树睡＂一幕。
　　房子暂时解决了，但过日子的麻烦却扑面而来。
　　小树吃奶粉、看病、上托班、学琴……处处都要钱。
　　云芳因为没学历被排挤，从会计变成了工人。
　　大民今天还是厂里要提拔的先进，明天却突如其来被通知下岗。为了不刺激云芳，他每天拎着皮包装样子，流连公园、商场、火车站，两块臭豆腐就着饭就是一天。
　　二妹大雨又轴又倔，被厂里的司机欺骗感情打胎流产，后来嫁给了山东来的临时工李木勺，夫妻俩开了个养猪场，因为生不出儿子日日鸡飞狗跳。
　　三弟大军精于算计又窝囊无比，眼看着自己被老婆戴绿帽，却对情夫没有半点辙。
　　四妹大雪跟未婚夫炳文情投意合，炳文奔赴灾区抗震救灾，好不容易等到回来结婚的那一天，却在路上遇到了车祸。大雪终日郁郁寡欢，最后得了白血病离开了人间。
　　五弟嫌弃这个拥挤的家和跟自己＂没有共同语言＂的大哥，没事轻易不回家，开口闭口都是官腔。
　　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神志一日不如一日，最后连子女都分不清了，心心念念的却还是自己当年死于暖瓶厂爆炸的丈夫。
　　不谈剧情，这部剧光是演员就已经封神了：梁冠华、朱媛媛、徐秀林、鲍大志、岳秀清……人艺占了半壁江山。
　　梁冠华演这部剧时已经是人艺的台柱子，深得林兆华和于是之的喜爱，唯一的缺点就是胖，差点因为胖被这部剧的投资方拿下。
　　为了接演张大民，梁冠华顿顿黄瓜西红柿，生减下了30斤。
　　母亲的扮演者 徐秀林在剧中喜欢嚼冰，拍嚼冰戏硌掉了自己的一颗牙。
　　朱媛媛靠贤惠善良的李云芳一跃成为国民媳妇，你很难想象她在接拍这部戏时其实只有24岁。
　　老剧基本都是现场收音，原声输出。而话剧演员强大的台词功底就展现出来了，无论他们是哭还是笑，每句话都能让你听得清清楚楚。
　　由于当时的技术有限，话筒太大，演员稍有不慎就露出来，所以很多观众回看时都热衷找穿帮的话筒。
　　现如今，话筒倒是看不见了，演员的基本功也快消失的差不多了。多少演员吐字像含块口香糖，关了字幕连说什么都听不出来，还有多少一线演员，成名作靠的都是配音。
　　检验演员实力的另一个重要标准是长镜头+特写，【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有大量一镜到底，是导演和演员们不着痕迹的炫技。
　　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两场戏， 一场是大民得知大雪去世的消息 。
　　他一边打嗝，一边如往常一样接起电话，观众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只凭大民的表演去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镜头就怼在演员梁冠华的一张脸上，没有一个夸张动作，只有脸部肌肉细微的抽动和眼神的转变在告诉我们： 出了大事情。
　　表面越是波澜不惊，内心越藏着波涛汹涌，只缺一个点爆破。
　　也就在这一刻，他转身，一个踉跄绊倒了桌子，碗哗啦碎了一地，妈妈发出了孩子般的笑，大民一仰头，缓缓落下一滴泪。
　　没一句多余台词。
　　一场是大民帮大军教训古三儿。
　　大军窝囊，房子车子全是媳妇给的，顺便还给他一顶绿帽子。
　　大军觉察出了妻子和邻居古三儿之间的端倪，气势汹汹跑回家捉奸。奸是捉到了，可惜古三儿是个社会人，半点不把他瞧在眼里，反把他揍了一顿之余还冲他的背上啐口吐沫。
　　大军喝醉了跑大民厂子门口哭诉，七分醉三分醒，拿出把刀明里暗里忽悠哥哥替自己砍人。哥俩狠话撂了一溜够，谁也不敢真下手。
　　大民到底是比大军有胆儿，抱着个西瓜单刀赴会约见了古三儿，古三儿说话客气，气势却不落，横竖就一个意思：我可管不住我自己。
　　大民腾地从怀里抽出把刀，又缓缓落到了西瓜上，切下一块角，把古三儿三魂吓走了七魄，横的也怕不要命的。
　　大民自己其实也怂，装完横离开咖啡馆，一步三回头，一溜儿小跑，跑到个电话亭，想端起哥哥的架势教育弟弟好好收拾一下媳妇，谁知道那边厢大军早跟沙沙和好了，自讨了个大大的没趣。
　　离开的时候一不小心，啪嗒就踩翻了西瓜。
　　演员演得好，一半是因为演技，还有一半是真的入了戏。
　　老剧最大的优点就是节奏明快，一集恋爱，两集结婚，无聊情节一带而过。
　　有些细节，搁到现在是说什么不可能播出的。
　　比如大民在室内抽烟，云芳撩开奶头喂奶……
　　还有些情节，放到今天会被骂死。
　　比如大民劝大雨结婚要慎重，因为要嫁的是山东人，直接轻蔑地将对方称作没有户口的＂山东驴＂。
　　这样赤裸裸的地域黑，放到今天，导演得被骂到携主演跪地道歉。
　　但我作为山东人，其实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觉得真实。
　　因为这才像是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大老粗劝自己妹妹时可能说出的话。
　　北京人的优越感，即便是身为北京底层也依然存在。
　　大民跟云芳吵架的几场戏，放到现在，也少不了被喷油腻。
　　他是个好男人，也懂得疼老婆。老婆怀孕，他专门在三轮车上加个椅子送老婆上下班，人生三大快乐之一就是看老婆啃鸡腿。
　　但这也改不了他内心的自卑，越自卑，越表现的大男子主义。
　　看到云芳买书想考文凭提升自己，他不乐意，觉得不应该浪费钱，要把精力投入到孩子身上。
　　云芳挑好看的衣服去参加前男友的宴席，他也不是个味儿，回来冷嘲热讽妻子是不是把自己卖了。
　　讨厌吗？确实。
　　可就是这样一个有点讨人厌的张大民，才是那个有血有肉的，老北京大杂院里长大的张大民。
　　我经常想，我们如今满口女权，言必称平等，拿着放大镜挑剧中的台词有没有歧视女性，搞得编剧们每部戏都要字斟句酌，务必追求政治的正确，这到底是时代的进步还是退步？
　　这部剧里没有工具人，每一个人的形象都是鲜活的，哪怕只是无足轻重的配角。
　　张大民的师傅是个老油条，一张嘴就是官僚主义。自己的房子不交又白捞一套，面对徒弟提出的要房需求却连连推却，这是人性天然的自私。
　　大忙帮不上，终究觉得亏欠了徒弟，于是就从小事上帮徒弟找补一把，借点钱，提拔个先进。
　　身为党委副书记，徒弟下岗他保不住，但事后却熬不住内疚主动跑来看望徒弟。
　　＂山东驴＂李木勺也非常有代表性：
　　他穿着宽大不合体的西装，愣头愣脑闯劲了胡同里，一出场就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
　　大民拉他上房糊腻子，他二话不说就爬上去。一边撅着屁股铆足劲干活，一边又夸得张大民句句受用，一个实在中又带点精明的大老粗形象跃然屏上。
　　李木勺的执念是要个儿子，为了生孩子天天给自己补大药丸子。道理他都懂，但说下大天来还是一句话：我得有个儿子。
　　说不过大民时，他也不辩解，就是用一口山东腔感叹：大哥，你是张好嘴！
　　还是那句话，这部剧不追求政治正确，它追求的是真实。
　　就连张家这五个兄弟姐妹的性格，也像极了很多大家庭的真实状态：
　　老大实在，老二又轴又古怪，老三尖懒馋又怂，老四内向善良，老五最自私。
　　最大的那个要承担照顾一家子的责任，最小的得到了更多的偏爱，中间的总在怪父母偏心。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这部剧就是最好的诠释。
　　没房住、睡觉要抱棵树，老婆降了职，自己下了岗，妹妹死了，老妈还得了阿兹海默。
　　换个人活到这悲催份上，可能真贫不出来，因为太苦了。
　　但张大民就靠着他那张能说会道，虽然并没有什么卵用的＂好嘴＂，给一家人带来了那么一丁点儿乐观和希望。
　　跟更早一点的、同样讲老北京家庭的经典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一对照，你就会知道高干家庭和普通工人家庭的差距有多大。
　　【我爱我家】里的贫嘴，本质还是中产阶层的自嘲与自省。
　　而张大民的贫嘴，则是对苦难的消解。
　　煤气中毒、失恋打胎、老年痴呆、绝症…这些元素如果放在一部言情剧里，早被人骂狗血了。可是放到张大民一家中，就好像在看一部新世纪的骆驼祥子。
　　张大民抠门不舍得用好纱窗，结果导致煤气中毒。
　　大雨性子轴，没被爱过，所以才会一爱上谁就掏心掏肺。
　　悲剧既是偶然，又是必然。一切苦与悲都顺理成章。
　　张大民是个聪明人，工作上是技术骨干，活没得挑，又能干。
　　他省吃俭用，努力赚钱，但赚钱的方式无非就是调到油漆车间，忍着油漆毒，多赚那38块钱的津贴。
　　你说＂下海＂遍地是黄金，老实人是没那个勇气捡的，刘大爷无论怎么劝大民承包个摊位，大民都不为所动。
　　勤劳节俭对于他们来说才是＂正路＂，这就是＂工人阶级＂的觉悟。
　　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劳动最光荣。可时代抛弃他们的时候，真的不打一声招呼。
　　二十年过去了，我身边还有这样的张大民，他们什么都没做错，日子却越过越差了。
　　古三儿是张大民的对照，他敢闯敢干头脑又灵光，街道刚刚放出铺位招租，他就敢直接承包八个，成为胡同里最早开上小轿车的那批人。
　　可惜钱来得快走得也快，他抽上了白面，47万一个字儿都没剩，又给败进去了，最后如丧家之犬到处低声下气要钱。
　　财不配位，守不住，这恰恰是那个年代很多暴发户的写照。
　　几乎每一个人物，你都能从自己的身边找到原型。
　　不说别的，光是这题材放到今天就已经近乎绝种了。
　　我们有古装剧，玄幻剧，都市剧，谍战剧……就是没有了讲述市井老百姓的生活剧。
　　中国何时能彻底消灭贫困我不知道，反正在电视剧里是基本消灭了。
　　提到穷人的镜头也不是没有，全都是刻板化的工具人，如房似锦的母亲潘贵雨，戏份不少，但每次出场的唯一作用就是要钱，烘托女主角的悲惨。
　　你再也看不到那些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张大民们。
　　演员自己其实也没法说服自己浸入这样的剧情，一些口碑还不错的老演员到了这样的剧里，好像也只剩了噘嘴瞪眼和撕心裂肺的咆哮。
　　反正这样的剧本他们得心应手，驾轻就熟，不需要走心动情。
　　二十年过去了，我如今仍然可以津津有味地一遍又一遍刷张大民，好像在看我的亲戚、邻居，甚至我自己，每一个人，每一句台词，都能找到共鸣，一切都仿佛近在昨天。
　　倒是那些都市题材的新剧，离我们很远很远。
　　你没法跟穿着大几万的大衣，戴着几十万名表还一脸愁容抱怨生活艰难的主角们，发生一点点共情。
　　贫嘴张大民离我们也不过才20年。
　　这二十年是演员收入坐着火箭飙升的二十年，也是演技断崖式下跌的二十年。演员越来越少，明星越来越多。
　　演员凑在一起交流的是演技，明星聚到一处比的是排场，是能扛多少票房，是一年能挣几爽。
　　一部剧难看，都在骂编剧悬浮不懂生活。
　　有好剧本又怎样，有多少投资方还愿意投拍张大民这样的题材？
　　还不是什么题材火拍什么，什么赚钱拍什么，谁咖位大流量高就找谁。
　　反正只要有流量，他们根本无所谓被骂烂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