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起跑线（一）石辉

　　我的人生起跑线
　　不让孩子输在人生起跑线上。这是一道人生的难题，许多年轻的父母为这个难题焦虑、忧心。我的人生起跑线是三个月零一十八天的要饭生涯，坦率地说，在这条起跑线上我没有输，和许多吃穿不愁的同龄人相比，似乎还胜了他们一点。我阐述如下，供年轻的父母参考。
　　作者题记
　　一、我的 乞丐生涯
　　1954年阴历三月开始，天就烂了，天天是雨。一场大雨从五更一直下到晌午，渐渐停下，云层里透出昏黄的阳光。乡民们就赶快到田里劳作，还不到两个时辰大雨又来了，下得遍地起烟。农事紧张，乡民们不能回家躲雨，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仍然在田里劳作。这场雨一直下到断黑后才停，几乎天天都是这样。六月初，田里的稻子灌饱了浆，有的显出了淡黄色，只要能晴五七天，稻谷就黄了，一年的食粮就到了手。但老天就是要灭人，还是一个劲儿地下。
　　江堤吃紧，男人都得上堤保坝，我爹临走时将家里的棉被、棉衣、和剩下的一麻袋稻谷都吊在房顶桁条上，叫我妈晚上带我们睡在土楼上，晚上大门一定不能关（大水冲来，水从大门进到房子里，房子就不会立即坍塌），让牛就睡在大门口，牛鼻绳不系，缠在牛角上（水进屋里，水牛会立即冲到门外逃生）。水如果上了土楼，叫我们扒开瓦，撬开屋椽子，爬到屋脊上，他会来救我们的。
　　隔壁的大成叔也将他老屋的爹娘和两个女儿接到他刚续弦的嫦娥嫲这里，安排好后，就和我爹赶快到铁马街帮石树奎家收拾了一下，然后从铁马街直接上堤。
　　那年我八岁，在我的印象中，这大概就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都作好了死里逃生的准备。
　　我爹上江堤后的第三天夜里，我们吃了晚饭，洗了手脚，正准备爬到土楼上去睡觉，村头一阵锣响，接着是大成叔在外面高喊，叫我们带着换洗衣服、粮食、和棉被到猪头山。我妈早就准备好了，随手拿起两个包袱，一个给我，一个给我姐。我背上包袱，将牛牵到大门外。这是我天天放的大水牛，很听我的话，抓着牛鼻绳，对它喝一声＂伏下＂，它就伏在地上。我姐拿出两件棕蓑衣放在牛背上，妈妈将粮食、棉被链起来放在牛背上，我对牛喝一声＂起来＂，牛站起来了。我在前面牵牛，姐在后面赶牛，妈妈用绑带把妹妹绑在背上，手里拿着鱼叉走在后面，随着村里的人穿过铁马街，向猪头山逃去。
　　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一轮红日，万道金光。我翻身坐起，大叫＂天晴了，天晴了。＂这大概是半年来第一次看到的旭日东升。
　　＂喊什么，躺下去。＂爹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我身边。
　　妈妈在我身旁哭泣，都囔着：＂老天就这样灭人，江堤没破，它就一个劲儿地下，江堤一破，它就晴了。＂
　　我悄悄站起，睁眼细看周围，是一个陌生的世界：猪头山上密密麻麻地坐着男女老少，女人低声哭泣，男人摇头叹气，老人闷闷地抽着旱烟。再往前看，猪头山下白水茫茫，我村西边的向家村的房顶，像似浮在水面的几团草堆，叶大村已无踪影。我村后的那片树林，像飘浮在大海中的一艘大船，牛大奶奶的那座房子正是这艘大船的船头，离水还有几步远；我村的房子正在这艘船的船舷上，水已淹了我家的门槛；铁马街与水齐平，像这艘船上的一个大跳板，将这艘船和猪头山连接一起。再往远望，青山隐隐，白水迢迢。
　　猪头山下不断飘来死人、和淹死的动物。乡长还在大堤上，副乡长和我爹、大成叔商量了一下，叫所有的男人到铁马街和我村各户中找来铁锹、挖锄。到水边，见到死人就抬起来，埋在猪头山的西坡，每埋一个，叫石树奎妈妈详细记下这个人的性别、大致年龄、相貌特征、衣着装扮，埋在哪里，以便将来亲属寻找坟墓。见到死猪、死羊，拿上来，削了皮，把肉分给乡亲们吃。
　　上级领导发出了指示：男劳动力全部去挑百里长堤，逃跑的按军法处置。女人带孩子＂自谋生路＂，有亲戚的投靠亲友。每村留一人看守家园，养好没淹死的耕牛，等待水退后重新回家耕种。
　　大成叔借了一只木船，将他家、我家、石树奎母子、陈二牛家、纪再平家共十几人送到江南。嫦娥嫲的娘家在那里，她的爸爸是制爆竹的，有个哥哥在九江郊区的一个＂洋火＂厂里干事。跟着嫦娥嫲是有生路的。
　　嫦娥嫲娘家姓邱，这个地方叫邱家坝。只有一小部分人种田，大部分人是造船的木工、作渔具的篾匠。村里有两个作坊，一个是嫦娥嫲爹办的爆竹作坊，一个是嫦娥嫲哥哥办的糊火柴盒的作坊。嫦娥嫲的家人很怜惜我们，将我家、石树奎家安排在一间放杂物的房子里住，让陈二牛和纪再平两家住在村前的土地庙里。我们的四位母亲到嫦娥嫲哥哥的＂洋火＂厂去糊＂洋火＂盒，每人每天能糊二角三分钱。嫦娥嫲带着我姐、纪再平姐插爆竹引。这是个比绣花还要细心的活，作坊里将一千个小爆竹根根竖起，捆成一个圆饼，小姑娘们把一寸长、棉线粗的爆引子一根根地往爆竹眼儿里插。每插一饼能得四分钱，开始，她们每天只能插两饼，干了四五天后，她们每天能插五六饼，挣的钱和妈妈一样多。这些活我们这些八九岁的小子干不了，即使干得了，也没有那么多的活，我们只有一条路，去要饭。
　　我的乞讨生涯开始了。
　　没有要过饭的人在那里想当然：乞丐嘛，穷途末路的勾当。毫无技术含量，不需要任何智慧，即使傻瓜一个，饭总会要吧。此乃大谬不然也。
　　乞讨，首先要有个统筹能力。比如前面有张、王、李、赵四个村子，我们四个人去乞讨，绝不能四人鱼贯而入，因为任何一户人家都不可能一连施舍四次。也不能一人包一个村子天天到那个原村子里去讨，这样使施主们天天看到一个老面孔而生厌烦。于是，要过饭的石树奎是我们的技术指导。把四个人集在一起，作如下安排：这顿饭，我到张村，他到王村，陈二牛到李村，纪再平到赵村。下一顿饭，他到张村，我到王村，陈二牛到赵村，纪杜平到李村。这样每顿饭时一个村子只有一个人去，使施主们的负担不重；而且每次都给施主一个新鲜的面孔，使他们在施舍中产生一些新鲜感。
　　二是讲究形象，不能太悲切、太肮脏。如果破衣褴褛，肮脏不堪，鼻涕横流、哀苦连天，人家一看就恶心，谁还给饭你吃。四位妈妈把我们四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破的地方补得整整齐齐的，往人家门口一站，甜甜地、响亮地叫道：爷爷、奶奶，大伯、大娘，叔叔、婶婶，我是江对岸人，家水淹了，向您讨口饭吃。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失路英雄之辈，绝非好吃懒做之徒，仁慈之心油然而生。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人间是温暖的。奶奶、婶婶、嫂子们听到我的叫声，默默地把我手里的葫芦瓢拿过去，到厨房盛了一勺子饭，上面还夹了一点菜，递给我。我端着就跑，后面还充满温情地叫道：＂伢儿，走慢点，莫摔跤了。＂如果有狗对我们狂吠，爷爷、伯伯、叔叔们还拿着棍子拦住狗。
　　唉！一饭之恩，没齿难忘。湖口县的父老乡亲：半瓢解饥粥、一勺救命碗饭，感君惠同漂母；百年沧桑人，两行感恩泪，愧我才非韩信。
　　三是装备要齐全。第一天我就只拿一个碗，一双筷子去要，要了三家就吃饱了，拿着空碗回家，晚上只好吃妈妈和姐姐的。第二天向石树奎学习，腰上系一个干净的布袋子。要的稀饭当时就喝下去，要来的干饭，把上面的菜吃了，把饭装在布袋里。晚上回家，把布袋里的饭放进锅里热一下，全家四口人吃得饱饱的。
　　另外，手里还要拿一根比长枪短，比宝剑长的结实木棍，用来防狗。躺在人家家门口的狗不怕，这些狗和主人一样，有仁爱，讲义气，知道我们不是那种穷斯滥矣的小人。它坐在门口，我们端着葫芦瓢从它面前走过，它不吭气，只是用温情的目光看看我们。怕就怕躺在村前屋后，牛棚、草堆下的那些狗，不声不响，鱼雷一样向你射来，无缘无故地在你脚后跟上咬一口。我就吃了这个亏：村子不大，十来户人家，每家都给了我一点，小有收获，高兴离村。冷不防村头草堆下窜出一条狗。听到后面有动静，我正要转身，脚后跟被它咬住了，四个血洞。幸好一位慈善的大娘赶来，拿一个热饭团敷在我脚后跟上，将毒血吸尽。又叫老大爷给一点黄烟按在伤处，再用破布包好。那时也没有狂犬疫苗，就是有，我也没钱买来注射。好在皇天不收无路之人，尔来五十有八年矣，我还没有得狂犬病，岂非吉人自有天相乎？
　　陈二牛和纪再平也遭到恶狗袭击，他们比我还惨，一个腿肚子撕破了，一个踝骨周围咬了四个血洞。
　　这是个严重问题。我们四人集中在陈二牛和纪再平住的土地庙里，就防狗的问题进行了专题讨论，达成如下共识：离村时，左手端葫芦瓢，右手拿讨米棍的棍头，让棍子的另一头在后面地上拖着，像关云长使的＂拖刀计＂，如果听到后面有动静，切勿转身，迅速蹲下，放下葫芦瓢，双手握棍， 伏地一转，一棍横扫过去。狗终究是狗，只要人住地下一蹲，它就停在你身后狂吠。横扫一棍，定能击中狗头。战术正确，效果显著。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被狗咬过。
　　最后一条非常重要，就是要有 丐德。修历史，要有史德；当老师，要有师德；当官的，要有官德；做手艺的，要有艺德。即使是做贼，也＂盗亦有道＂，同理，做乞丐，也要有丐德。丐德是什么呢？是诚实不欺，只求度过难关，不骗别人钱财。
　　一天中午，我和石树奎分别到前面两个村子去乞讨，讨完后在两村中间的一条大路上会合，一同回家。见大路旁有瓦房一排，是所小学。学生早已放学，一男一女，两位先生站在走廊里关切地看着我俩。那男先生白衫黑裤乌皮鞋，女先生竹布旗袍白纸扇。见到我们，一脸戚然，大有悲天怜人，慈航普渡之意。我和石树奎立即上前，向他们鞠了一躬，朗声道：＂先生，我们是江对岸人，家水淹了，向您讨口饭吃。＂
　　两位先生互相看了看，女先生伸手腋下，在旗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我，我高兴上前，双手接下。那男先生也从黑裤袋里掏出一张纸币给石树奎，石树奎却不伸手去接，说道：＂我不要钱，只讨口饭吃。＂
　　两位先生没料到石树奎还有这一手，忙道歉：＂对不起，我们饭吃完了。＂
　　＂吃完了，就算了，谢谢。＂石树奎对他们笑了笑，道了谢，拉着我离开了。
　　回到村子，正遇上陈二牛和纪再平，我拿出那张纸币和陈二牛、纪再平细细地欣赏。淡绿色，上面还有一只轮船。陈二牛说，它是五分钱，能买两支油条。回到住处，我妈妈和石树奎妈在屋里烧饭，我把这五分钱交给妈妈，并报告这钱得来的经过，心想妈妈一定夸奖我几句。可是妈妈并不高兴，叫我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对我说：＂以后，别人给你的钱，不能要。＂
　　＂人家给的饭，和人家给的钱，不是一样的吗？＂我不解。
　　＂不一样，要口饭吃，人家知道你还是一个正经人；＂妈说，＂要人家的钱，人家就不知道你是不是正经人。＂
　　妈妈的话并没有说服力。
　　＂你妈说的是对的，＂石树奎的妈笑着对我说，＂要饭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好吃懒做，要世上人养活他，这种人见什么，要什么。另一种是遇到急难，过不过去，要人家帮一下，急难过去了，自己就站起来，这种人是英雄失路，他只要饭，不要人家的钱。＂
　　＂人穷，要穷个干净，饿，要饿个漂亮。我和你姐勤扒苦做的钱是干净钱，拿去买东西，心平气爽。人家给的钱，用了心不安，知道吗？＂妈妈这句话说得我心服口服。
　　穷，要穷个干净，饿，要饿个漂亮。
　　这是妈妈用她那嶙峋的傲骨刻在我心头的两句诗，我吟诵了它一辈子。每吟诵它，我回肠荡气，扬眉瞬目，自谓胸中有奇景。
　　从那夜起，我们住的放杂物的房子，就成了一间教室。两个老师，我妈和石树奎的妈；三个半学生，我、我姐和石树奎,我妹妹只有三岁，充其量只能算半个学生。没有灯油，每天晚饭后，我和石树奎到村前沙河里洗了澡，将衣服给在河岸上洗衣的妈妈， 光着屁股回到放杂物的房子里。钻进帐子，等两位母亲晾好衣服后钻进帐子里给我们讲课。
　　我妈讲的是：《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孟姜女哭倒长城三千里》、《李三娘磨坊教劣子》、《先铡陈世美，再斩我老包》。尽管我妈没有过读书，这些故事，她却讲得深情缠绵、正气磅礴、波涛怒涌、烈骨如钢，使我终身不忘。她的水平完全能和我读大学时讲古典文学的教授相媲美，譬如，她讲陈世美私下叫韩琪杀死秦香莲和她两个孩子的情节时，猛然从地铺上坐起，扬起手，一字一顿地说：劝人万事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以为陈世美和韩琪说的那些悄悄话别人听不到啊？天听得到。人间私语，天闻若雷。坏人在暗室里说的昧良心的话，天上就像听到雷声一样震耳。坏人在暗地里做的坏事，天上就像看到闪电一样清楚。过了六十五年，我还能感受到当年母亲说这段话时那急促的呼吸。
　　石树奎妈不是讲，是要我们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地跟着她念，念了后要我们背。我们背了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远＂、＂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直到我自学大学中文系课程时，才发现她教给我们的这些诗文，原来就是中华民族的铮铮铁骨，浩然正气；是古圣先贤们留给我们的精神食粮，护身法宝。
　　两位妈妈，两位优秀的启蒙老师，感谢你们。
　　一连几天大雨，我们猫在屋里不能出去乞讨，四人坐在土地庙里谈天说地。我指着村前的小路告诉他们：嫦娥嫲说，从这条小路往东走八九里，就到了新港镇，那里富得很，我们应该到那里去讨讨看。陈二牛和纪再平问究竟是怎么富的。石树奎说这里有一首歌，便念道：
　　新港新港，水通八方。商船云集，十里路长。家家户户，谷米满仓。人穿绸缎，狗穿衣裳。
　　陈二牛说，人穿绸缎我们见过，狗还穿衣裳，实在稀奇。于是四人说定，等天晴我们一定去看看。第二天果然天晴了，一大早，陈二牛、纪再平就到我们住的房子前喊我和石树奎。
　　向东走了六七里路，只见湖边一山突兀，山上有一座白石宝塔，有如玉柱擎天，路人告诉我们那是船山，白石宝塔就是船上的桅杆。转过船山向北走一两里路就是新港镇，果然人烟阜盛，一条大港望不到头，港中大船小艇，穿梭如织。港岸密密地停靠着商船，每只船前都有几十个人。他们或几人抬着一箱，或一人背着一包，迈着沉重的步伐，喊着低沉的号子，或将船上的货物搬到岸上，或将岸上的货物抬到船中。街道宽阔，商贾云集。街道中间马车、驴车、牛车，人推的独轮车如川流之水。街道两旁，行人如潮，店铺门前，磨肩接踵。车轱辘声、叱牲口声、叫卖声、说笑声，混沌噪杂，如一大锅翻滚的稠粥。
　　这是个好地方，但这只是有力气的人、有钱的人的好地方。对我们这四个既没有钱，又没有力气的要饭孩子来说，就不怎么好了。我们没有看到一个全家人围在一起平静吃饭的场面，我们没有机会站在别人门前甜甜的喊一声，＂大爷、大娘、大叔、大婶，我是江对面黑山县的人，家水淹了，请您给口饭吃＂。尽管街上有很多好吃的，馒头店里的馒头堆得像小山，熟肉店里的熟肉香味四溢，整只的鸡鸭烤得油渍渍的，黄亮亮的，香喷喷的，但是，那些与我们毫无关系，所以转到晌午我们肚子还是空的。
　　又到了一个街口，这条街很清静。两旁房子里是作篾匠的、作木工的、绣花的、缝坎肩、作绑腿和打草鞋的。门前摆着各种篾制的、木制的用具，草鞋、绑腿和绣了花的坎肩、腰带之类。街上行人很少，有些冷清。这正是我们乞讨的地方，因为清静，才有人注意到我们乞讨。于是，四人分两路，我和石树奎从街的左边讨过去，陈二牛和纪再平从街的右边讨过去，到街的尽头处会合。
　　我和石树奎一家一家的看过去，屋里的人都在忙乎着手中的活。有的用篾丝编织各种竹筐；有的用锯子锯木料，用刨子刨木板；一个很慈祥的老妇人聚精会神地缝着她手中的坎肩，她身后还有几个比我姐大一点的女孩用心地在一块很大的白布上绣花。
　　不需停步，不用开口，不必伸出你手中的葫芦瓢，他们决不会放下手中的活，去拿食物施舍这两个小叫花子。
　　突然听到丁丁咚咚的响声，时若珠落玉盘，时若鸟语空山，时若江涛澎湃,时若雨打平沙，好听极了。循声信步，见一个巷子，巷中一院，院门大开。里面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女孩坐在一个黑木柜子前，双手不停地在黑木柜子上抓着、点着，黑木柜子就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我到地区高中读书后，才知这是弹钢琴）。我和石树奎很是稀奇，拄着棍子，端着要饭的葫芦瓢，驻足门前，静静地听着，也没有人出来赶我们。少顷，从里屋出来一位少妇，一手拿着玻璃杯，杯里装着浑浊的白水（我三十岁后才知道那是牛奶）；一手端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块也是我几年后才吃到的蛋糕。小姑娘从黑木柜前站起来。人面桃花，光艳夺目，白衫红裙，恍若天仙。她端起玻璃杯，喝完杯中那浑浊的白水，又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拿起盘中的蛋糕，咬了一小口，说了句什么（估计是说蛋糕太甜，或太不甜），就把它放在盘子里。
　　这是一位慈悲的母亲，她端着那块蛋糕走到门前，轻轻地将它倒在我手里拿的要饭用的葫芦瓢里。我们想对她说句＂谢谢＂，但喉咙早被一股酸酸的水噎住了。端着那块蛋糕，悄悄退离，我把它分成两半，给一半石树奎。我把它塞进嘴里，正想尝尝它的味道，它却＂咕咚＂一声，掉到肚子里去了。
　　走到街的尽头，陈二牛、纪再平早等在那里，看到他俩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也就不必问他们讨到饭没有。
　　＂回家吧？＂陈二牛说。
　　我们都点了点头。新港镇是一只装满珍珠金玉的箱子。但我们是四只饥饿的小公鸡，珍珠金玉对我们毫无意义，我们需要的是几颗麦粒。
　　从哪条路上回去？纪再平和陈二牛要从原路上回去，理由是走原路一定不会走错。我要从脚下一条小路走，理由是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我们来时经过的船山，走这条路近了许多。大家朝前面望了望，果然望见了船山上的白石塔，就依我走小路。
　　走了两里许，路边一片树林，一株大枫树后，闪出一排茅草房。房前停着一辆牛车，两头牛在房前的路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嫩草，使我十分羡慕，我想，我是一头小水牛该多好，到处有青草可吃，就不必受饥饿的折磨了。
　　一间茅草房的门窗大开，里面放许多桌凳。窗前的一张桌子前有两人正在吃饭。一个是满脸油黑的青年，他对面是一个突喙凹眼的中年人。每人面前各放一只大碗，碗里是青菜肉片汤，桌上一个竹筐，筐里有十来个馒头。
　　四人站在宽大的没有格子的窗前，石树奎开了口：＂大伯、大叔，我们是江对岸人，家水淹了，求您给口饭吃。＂
　　＂叫我一声‘爹’，给你一个馒头。＂一脸油黑的青年人拿着一个馒头在我们面前晃了晃。
　　石树奎默默退下。
　　＂叫，叫他一声‘爹’，给你一个馒头，叫我一声‘爹’，我给你一个半。＂突喙凹眼的中年人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把剩下的半个举到窗前，对我们说。
　　我默默地后退了两步。
　　＂爹。＂纪再平亲切地、不知羞耻的叫了一声。
　　突喙凹眼的中年人很高兴，立即把手里咬了一口的馒头递给他，又从框子里拿一个递上来。
　　＂爹爹。＂是陈二牛的声音。
　　一脸油黑的青年递上馒头，并叮嘱他们：＂我已经是你的爹，叫你妈妈今晚把身子洗干净，我要好好的睡她一夜。＂
　　石树奎拉着我便走。我想起妈妈的话：＂穷，要穷个漂亮，饿，要饿得干净。＂
　　我们拿起葫芦瓢在路边的水沟里舀起半瓢水，喝下去，我们不饿，我们走得很快。
　　一条从西向东的大路和我们脚下的小路十字交叉，石树奎问我怎么走。我向四周望了望，我们是从北走来，前面是船山，白石塔就在眼前。向东便是新港镇，我们能望见镇上的房屋和湖里的船只。于是我断定，从脚下的路向西走，一定能到我们住的邱家坝。因为今天早晨我们是面对着太阳走了六七里路就到了船山，也就是说，邱家坝在船山西边六七里处。
　　＂走这条路。＂我指着向西的大路说。
　　走了三四里，前面又有一排茅草房屋。房前的大树下系了两头大水牛。顶头的一间茅草屋门窗大开，里面有个很大的灶台，灶台前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在忙着刷锅洗碗。
　　我们站在窗前，石树奎开口了：＂大伯，我们是江对岸黑山县人，家水淹了，求您给口饭吃。＂
　　大伯擦了擦手上的脏水，从灶头的竹筐里拿出两个馒头走到窗前，给我们一人一个。我们接下馒头，道声＂多谢了＂，正要转身。大伯突然问我们：＂你们是黑山县哪个地方的？＂
　　＂是黑山县上阳镇的。＂我抢着回答。
　　＂你们姓什么？＂
　　＂我姓牛，他姓石。＂我指着石树奎说。
　　＂上阳镇有个石素纯你们知道吗？＂
　　＂是我亲房的，我叫他素纯爷。＂石树奎说。
　　＂他很会治病，是很高的郎中，是我的大表伯。＂我说。
　　＂伢儿，进来吃，进来吃。＂
　　我们进去，大伯拿起一只大瓢，从里边的小锅里舀出一大瓢葫芦肉丝汤倒在我和石树奎的葫芦瓢里。他说石素纯有德行，是他的恩人。问石素纯家水淹没淹。石树奎告诉他，水淹到他家的门槛前，房子没有进水。接着又问我们，上阳镇淹成什么样子。我告诉他，向家村淹得只见房顶，叶大村连房顶也不见了。
　　＂吃吧，吃饱，这里还有。＂这是一位爱屋及乌的大伯，见我们一个馒头吃完了，又从竹筐里拿出两个给我们。
　　两个馒头下了肚，汤也喝完了，全身有了力气。但无功受禄，心中有愧。正想为他立点＂功劳＂，见树下系着的两条大水牛，便问：＂大伯，我帮您把牛牵去放一会。＂
　　＂你会放牛？＂
　　＂我在家天天放牛，放的也是这样大的水牯。＂
　　大伯非常高兴，他收拾完后要去放牛，又要做晚饭，正忙不过来。就叫我们把牛牵到屋后的田边、地头，青草茂密处去放，叮嘱我们不能走远了。
　　要饭，石树奎是轻车熟路，我得听他的；放牛，我是重操旧业，他得听我的。我们把牛牵到屋后，举目四望，这个地方和我们家乡一样是湖区，山长水远，野旷人稀。田岸宽，荒地多，河沟浅，百草丰茂。特别是河沟边的油草，肥嫩茂密，没有人割。我们把两头牛牵到河沟里，让它们吃着油草。我一个人看着，叫石树奎到草房里去找那位大伯要一把镰刀，我们一边放牛，一边割草，这油草，最养牛，带回去，牛晚上吃，最好。
　　太阳还有树梢高，大伯在屋后喊我们牵牛回去。我们牵着牛、背着草来到茅草屋前，只见两个年青人赶着一辆大车停在房前。他们看到我们把牛放得饱饱的，很满意。把车上累得喘着粗气、吐着白沫的两头水牛卸下，把我们放饱的牛套上车。喝了碗肉汤，拿了几个馒头，赶车走了。我们把卸下的牛系在树下，用我们割的油草喂它。
　　我们真的立了功，大伯很满意，又拿出四个馒头奖励我们，问我们住在哪里。我们回答住在邱家坝，大伯告诉我们，从屋前的这条路向西走三四里，就有一座白石牌楼，牌楼后面，路分两岔，从反手边那一岔往前走两三里，就到了邱家坝。
　　迎着夕阳，顺着大路，走四里许，果然见到白石牌楼。仔细一看，前几天我们要饭来过这里，是熟路。回到住处，尚有一线天光，妈妈和姐姐正好到家。我将一个馒头献给妈妈，另一个掰成两半，一半给小妹，一半给姐，讲述一天的奇遇。妈说，这叫天不收无路之人，地不载掉根之草。
　　晚上，石树奎妈妈不要我们念诗文了，她给我们讲故事。她说：古时候东北方有个齐国，像我们今天一样，也是水淹了，人们都去要饭。有一个富人名叫黔敖，在路上架起一口大锅，煮了一大锅粥，要饭的人饿得走不动，黔敖就给他们一碗粥吃。这天中午，一个人拄着棍子，歪歪倒倒地走过来，看样子，他饿得快要死了。黔敖就舀一瓢粥伸过去，说：＂喂，来吃。＂那个人瞪着像铜铃那么大的眼睛，大声对黔敖说：＂‘喂来之粥’，老子就是不吃，吃了，骨头就会变软。＂他看都不看那一瓢粥，还是拄着棍子，歪歪倒倒地、半步半步地往前走，走了三五十步，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人们还以为是天上打雷，定神一看，原来是那个人倒在地上，他饿死了。接着，真的是一声惊雷，乌云骤起，大雨滂沱。
　　我们听后，久久无声。石树奎妈妈接着说：＂每一样东西，都有一个最值钱的地方。比如说，狐狸，最值钱的是它的皮，狐皮袄金贵得很；象，最值钱的是它的牙齿，一双象牙筷子值十几两银子；鹿，最值钱的是鹿茸-------＂
　　＂我懂了，＂石树奎说，＂人最值钱的是他的骨头。＂
　　黑暗中，我使劲捏了捏我的骨头，嗯，不错，还挺硬的。
　　转眼到了摘棉花的时候，我爹和纪家麻子驾一只船来接我们回家。说家里水已全退，赶快回家种麦子、荞麦、萝卜菜，度过明年上半年的饥荒。第二天，我、石树奎、陈二牛、纪再平四家上了船，挂帆北去。结束了我们三个月零一十八天的乞讨的生涯。
　　一卧沧江惊岁晚，转眼就是白头翁。回首六十多年前的要饭生涯，我并不感到自卑，甚至还有点自豪。我在要饭中学会了诚实与自尊，感受到人间的善良和仁爱。今天的年轻父母，为孩子的前途焦虑，生怕孩子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那几个月的乞讨，就是我的人生起跑线，和我的同龄人相比，我没有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