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永鸿 新诗选刊 新 诗 选 刊 名 家 诗 选 海男 ,中国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之一,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报》年度诗人奖、《诗歌月刊》实力诗人奖、第三届女性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海男跨文本写作《男人传》《女人传》《身体传》《爱情传》等,著有诗歌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长篇小说代表作《花纹》《夜生活》《马帮城》《私生活》,散文集《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我的魔法之旅》《请男人干杯》等。 | 约稿、排版:罗永鸿 海男诗选 我的忧伤像低垂的麦穗 忧伤像一根草绳捆绑着收割后的麦穂 忧伤像一根草绳正在捆绑着收割后的麦穂 这件事你可以忽略。然而,当你抬起头来 你遇到了遗忘中的一个人 无论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 性别在更多时候,只是告诉我们太阳和月亮的距离 而遗忘是因为当太阳升起月亮就消失了 你可以忽略忧伤像一根草绳抛向了麦田 抛向了收割后的,已经成熟的麦穂 你同样可以忽略当月光升起时,太阳沉落的时辰 但你无法遗忘从村头到麦田的那条路 你可以忽略忧伤,它是疯狂的麦芒垂下的头颈 你可以忽略忧伤,山坡上的一个妇女正烧着冥币 黄昏中妇女的嘴唇至始至终都像是在念着咒语 忧伤像一根草绳已经捆绑起了又一束麦穗 一个男人或女人挨着枕头在黑暗中躺下去了 你可以忽略女人的头发丝,但你无法割舍 那些在麦田中已经降临并渐次成熟的因果 你可以忽略屋檐下的雨滴声,但你无法忘却 埋在苹果树下的一只鸟身前的拍翅声 忧伤像一个乡村妇女眼眶中的长夜 她想着水井的石栏,麦田中的风暴 她想着堕胎的那团血肉,水洼中奔来的泥石流 起风了 起风了,我们翻了个身,梦就醒来了 请不要仅仅去送走死者,当死者的骨血在尘埃下 变成灰以后。活在想象中的众灵 仿佛以从未有过的力量,从晒在竹篱笆中的种粒中 看见了自己的再生地。请不要以为过去的殖民地 拓展出了文明的根须,起风了 风声足可以消耗尽桅杆、风帆以及一艘古船的航程 起风了,不要以为你的年轻才可以抵达神秘的港湾 你看见过弯下腰的一个劳动者吗 看上去,他们似乎已经太老太老了 因为口腔中的牙齿掉光了,因为血肉中的精血快干枯了 而他们弯腰的姿势,足可以赶得上一个婴儿的诞生 足可以让原野上纵横的兽灵们回过头来 起风了,面颊上的一层层皱褶突然变舒展了 暴力下的书籍,揭开了幼芽似的青绿色 河水的咆哮声变得温情脉脉,灰蒙色的冬天 将迎来春光。起风了,不要责斥你的舌头 不要任凭你的悲伤,将一棵树的成长宣判为死刑 起风了,从回忆中搜寻的一条路两边 将出现客栈、聚散地、梦中人的袍衣 起风了,我们终于死去又活过来了 那些布口袋中的琥珀色的玉米粒 那些为了生而颤抖、筋疲力尽的肉体 那些密集的教育,被巨烟熏痛过的良知 那些喘不过气来的窒息,为了死亡的必然投掷的火焰 那些永远从泥土中冒出来的幼芽 那些从阴郁中抵达的归程,还有家具上的一层灰 半山腰的青涩中,突然出现的一个村姑 起风了,当脆弱者的脊背终于朝上开始挺立 我又开始萌生出了一句分行诗句 请不要弱化了你眼眶的荒野,当它们在风声中 突然开始了旅行,就像天空上的云变幻出了雷霆 就像庭院中的四方桌迎来了酒宴 就像地毯般经纬分明中编织出的一场旅行 起风了,就像你意识到了自己的虚伪 草木意识到了它们的分娩期。起风了 瓜棚中的一张木床,藤条密集中穿梭而过的精灵 还有你我越来越卑微的品性。起风了 终于,起风了,再翻一个身,你窗外将是满园桃花 当树在祭祀另一棵树的死亡 当树在祭祀另一棵树的死亡 这个场景发生在滇西广袤的山冈 一棵树在莫名的衰竭之中倒下去 连同树根移出了雨后的山林 连同干枯枝叶中最后的一点点嫩芽倾向于大地 一棵树缓慢中倒下地的声音惊走了 在附近山林中彼此挑衅的众兽们的灵魂 它们带着皮毛裹紧的灵魂撒离了这片山冈 被惊吓而走的还有栖在树枝上的雀鸟们 我亲眼看见一只蓝孔雀让翅膀开屏后消失了踪影 我还目击了当那棵树倒地时一只鸟从树上的 鸟巢中飞走了。满地的枯枝压着枯枝 就像满园的花木开始了凋亡的长夜 我还用惊恐的眼睛目击到了一棵树倒地时 旁边的另一片林子里树叶呼啸而出的巨风 一棵树被宣判为死刑,它的末日清晰可鉴 当它倒地时,你会发现树心已腐朽 当它倒地时,你会看见黑色的 蚂蚁们从树心中爬了出来 又经历了几场早春的寒凉,还迎来了一场春雨 之后,祭祀开始了。林子里的树开始祭祀着 另一棵树的死亡。雨水仿佛洗干净了 每一棵树的身体。倘若你走到每一棵树前 都会看见每片树叶上的灰屑消失了 仿佛讲故事的老人从林子里回老家去了 当林子里的树正在祭祀着另一棵树的死亡 家里的老式缝纫机已进入了被废弃的时光 还有那只挂在墙上的弓驽 已经成为了旧时代的文物 而我的母亲却仍在用坚韧的 年轮数落着数年前的桃花劫 当一棵树正在祭祀着另一棵树的死亡时 山冈上落差以外的一座小村庄 正在庆典中让一位十六岁的少女穿上白褶裙 我赶上了这场庆典,看见了穿上白褶裙的少女 提起裙摆正在火光中旋转 当一棵树正在祭祀着另一棵树的死亡时 我的母亲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喝着一碗萝卜汤 我的书写中正在开始叙述一只美丽蝴蝶的出世 羊为什么舔着牧羊人手心中的盐 牧羊人将羊群赶到了山坡上时 太阳已经照亮了整个地平线 延伸在脚底下的石砾、山路、盆地 构成了地平线的一隅 构成了用血液祭祀时间的一席之地 牧羊人占据了一座山坡上的风水 就像冥思者占据了不眠之夜的黑暗 牧羊人占据了丰茂的草场 就像忧伤占据了神秘旅路中光秃秃的一片丘陵 牧羊人占据了从山下上山的一条黄色的土路 就像迷惑者的一瞥占据了山冈上盛开的向日葵 这是正午的时间,牧羊人从口袋中抓出了一把盐 你知道的,这是白花花的一把盐 你家橱柜上盐罐中的盐。你知道的 每个元素都要被人呈现体悟并使用之后 才会产生价值观。就像你家门口的 一座池塘中的鱼群自由的 划动着晶莹的波浪,激荡着你的心跳 就像印刷机上的油墨因为滚动而呈现出了图文 群羊们欢快的奔向了牧羊人 并开始用舌头舔着牧羊人手心中央白花花的盐 羊为什么要舔着牧羊人手心中央的盐 盐为什么取悦着人类或羊的舌头 我不知道奔跑在原始森林中的老虎豹子 是否需要白花花的盐?我不知道 天上的星宿是否会需要人类罐子里的盐 我不知道盐巴洒在伤口上 为什么会消炎又能产生剧痛 我不知道人类的口腔中 失去盐味是否会产生眩晕症状 我喜欢住在干栏式的房子里 我喜欢住在干栏式的房子里 一大片屋梁之前已经撑起了建筑的核心 那些从森林中移植而来的巨木搭建起了 供肉身逃避风雨的居所。光线,黄昏,家禽的粪便味 泛着黄光的泥土墙。我跨进了半山腰的经纬度 我发现了在半山腰起伏的层次感中耸立着 比一个女人或男人更苍茫的房屋 首先,我嗅到了一个女人喂养婴儿的乳味 那个女人正坐在半山腰的黑栗树下哺乳 她的脸上没有羞涩,她正将一只乳头塞进孩子的嘴唇 当她看见我站在她身边,便眯起了双眼 我不是她的怪兽,而是她的同类 因为我穿着裙子,身体下的裙子像野花般晃动 她站起来,将乳房塞进了内衣 因为黄昏降临了,女人将我引进了干栏式的建筑 引进了人畜共居的院落,一群羊跨进了门槛 再之后,两条水牛跨进了门槛 再之后,女人的老祖母,那个像神一样的女人 跨进了门槛。再之后,女人的男人肩扛着锄头 跨进了门槛。院里有松木味,傍晚的光线 鼻翼下弥漫着好几种家禽混杂的味道 女人引我步向楼梯,啊,楼梯 人只有在上楼梯时才有回家的感觉 就像人只有找到焰火时才会忘记莫名的焦虑和恐惧 女人将我引向了二楼的火塘 引向了一个堆集着干柴,悬挂着烟熏肉的地方 女人微笑着,因为她知道我不是怪兽 而是她的同类,无论我来自何处 我都是穿着裙子的,她的同类 那个像神一样的老祖母来到了火塘边 那个像树一样成熟强壮的男人来到了火塘边 我们坐在火塘边喝着一碗新鲜的蘑菇汤 女人赤着脚迈着细碎轻盈的步子穿梭在火煻边 那个吃饱了乳汁的婴儿已经睡在了火塘一侧的吊床上 之后,女人又将我引向了三楼 她推开了一间客房,我知道无论我从哪里来 我都是她的同类,而不是一只怪兽 我终于住进了半山腰的干栏式的房屋中 那一夜,我的梦境中没有了泥浆和高速列车 那一夜,我再次验证了人类是在光线和黑暗中 彼此相遇的。因而,我梦中出现的人或兽都很良善 在低矮的土坯屋外 在低矮的土坯屋外,还保留着一辆牛车 在牛车旁边是一辆手抚拖拉机,一辆电摩托 很显然,牛车快要散架了,就像一个人的身体 被时间磨砺太久,所蕴存的力量全部耗尽后 回到了暗淡的角落。在云南,一堆柴禾边有角落 可以让一个孤独的人坐下来,看天边的暮色 在云南,一架织布机、古磨边、水井边 都是隐身的角落。那些散架的身体游离着 重新潜回到一个可以安顿身体的角落 我曾看见一个人的草垛,这是一个金黄色的角落 我曾看见土坯墙壁下的角落,坐着一个缄默者 我曾看见蚁王国和葡萄园外的角落散发出紫光 角落紧倚人的体温筋骨,那些疲惫的肉身 都会在某一刻,隐身到自己喜欢的角落 牛车的角落属于它自身,我看见了散架的车辙 我已找不回那头黄牛的影子,或许那头牛 早已死去又轮回。看见牛车的那一瞬间 我的心开始黯然,三十多年以前 在云南两三千米的海拨之上,牛车的影幻 出现在梯形的山冈之上。我曽数次乘牛车 去造访那些距离我远或近的古村落 我曾坐在牛车上看见了金沙江大峡谷上空的兀鹫 我曾坐在牛车上目击了峡谷上的一块巨石往下滑落 我曾坐在牛车上喜悦的呼吸着一片山坡上的荞麦香味 我曽坐在牛车上偶遇上了一场婚庆和葬礼 在低矮的土坯屋外,栖息着一辆开始散架的牛车 再也无人去修补它的伤痕累累 再也无人去找回拖着车辙的那头黄牛 再也无人去缅怀车辙倒映在山冈土路中的慢速度 时间啊时间,你的利刃割断了多少记忆 我站在低矮的土坯屋外,看一辆拖拉机出了村庄 又看见骑着电摩托的男人出了村庄 最后,只剩下了这散了架的一辆落伍的牛车 公鸡跳上了牛车,站在车厢中朝上望着天空 一个老人坐在墙壁下望着牛车发呆 时间啊,时间,你的遗念之下有多少事物正在老去 一只澜沧江岸的兀鹫能活多长时间 一只澜沧江岸的兀鹫能活多长时间 突然出现的玄幻之谜,跃起在峡谷 就眼下的场景来说,看到的是冰凉的石头 从石缝中偶尔会看见一朵蓝花 偶尔会看见一条蛇在石缝中穿行的孤寂 偶尔会看见江岸的砾石中摇曳出一朵浪花 兀鹫就在这条江岸上空盘旋着 如果想看到一只兀鹫是从哪里来的 那么你需要追随它黑色翅膀下的旋律 其实,只要你用心倾听它拍击翅膀时的音韵 就可以看见江岸的一座座深深浅浅的大峡谷 就是兀鹫们夜晚栖身之地。只要你留意 你就会看见一片片黑色的羽毛 沉落在岩缝中。栖居,是一个区域 是人解决了饥饿、思想斗争之外 所奔赴之地。人类的盔甲、粮仓、书籍、刀剑 最终都会回到他们的栖所 兀鹫们天亮就开始飞翔 离开了峡谷中的洞穴 像人类一样开始梳理羽毛 一只兀鹫之王引领着众多的 兀鹫为了生存而搏击天空 只有通过空中飞行 兀鹫们才能发现生存的哪一块领地上 有充饥的食物。对于空中兀鹫们来说 用它们的利齿撕裂一块块鲜红色的肉 是斗争,也是日常的生活。死去的动物 是空中兀鹫们飞行中捕获的食物 一只澜沧江岸的兀鹫能活多长时间 这是一团火从开始燃烧到熄灭的过程 舌头是柔软的,用来平息战乱,并诉说时间 利刃是尖锐的,用来割舍颓败,产生希望 太阳是金色的,用来普照万物,庇护生命 兀鹫是黑色的,用来拍击强大的一双翅膀 黑色是葬礼之色,庄严隆重而永恒神秘的色块 一只澜沧江岸的兀鹫能活多长时间 让我们前来温情脉脉的对待这个问题 就像看见峡谷中的一朵蓝花从石缝中探出头微笑着 就像看见一条蛇孤寂中在冰凉的峡谷中蜕了皮 就像看见一本书翻开生死之谜后越来越复杂 就像从天空中过来的云改变了线路又过去了 一只澜沧江岸的兀鸶到底能活多长时间 让我们先点燃一堆柴禾吧,我感觉到了寒冷饥渴 我感觉到了你们比我更寒冷饥渴的命运 而此刻,我只需要坐在一堆开始燃烧的火塘边 我只需要伸出手去,触抚到火光中蓝色的光影 黑栗树下一只鸟儿从天空中落下来了 黑栗树下一只鸟儿从天空中落下来了 这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没有任何人看见鸟儿 落下来了。栗树下的杂草太多了 斜坡上埋下的土豆已经开始绽放出蓝色的花朵 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的几个小学生 徒步走了五公里后进入了这片黑栗树园 很快就走出去了。只有那只鸟儿的身体留了下来 或许是鸟儿的身体太小,它落下来显得悄无声息 风将它的小身体送往了栗树下的杂草中 而此时此刻,那群淌过一条河流的小学生 已经回到了村庄的火塘边 而此时此刻,我正徜徉在国家地理的 一小块隶属于滇西的版图上 因为喜欢绘画对色彩敏感的理由 山坡上那片灰黑色的栗树园召唤着我 本来我已经看见了村庄,却又从一条小路 拐上了山坡。这就是人类的处境之一 就像那一年,在澜沧江的西岸我淋了一场大雨 遇到了一个披着簑衣的妇女 她背着一筐刚出土的萝卜将我带回了她的的村庄 人类个体的处境因时空而转换 你因此会在一只鸟儿落下来的时候 听见了神的召唤。我从未见过神 但我知道神总是在陪伴我行走睡觉生活 神将我的魂召唤到了那片黑栗树下的山披 神让我为那一束束树枝上的色彩而激动 我独自行走着,能倾听到弹力胶鞋下发出的声音 我看到杂草已漫过了足踝 突然,我看到了那只小鸟,刚开始 我还以为那只鸟儿还活着。啊,活着 就像我看见的黑栗树是活着的 那群走了五公里路穿过了 黑栗树的小学生是活着的 我自己是活着的,乃至于 拂动我足踝的杂草也是活着的 我躬下身,害怕惊动那只小鸟 我以为它只是在杂草深处作短暂的停留或休整 就像人走累了,会躺在山坡上睡一觉再走 为了不惊动鸟儿,我几乎屏住了整个呼吸 啊,我愿意相信那只鸟儿还活着 像我挚爱的亲人们一样活着 像旁边的树和盛开着蓝色花朵的土豆们一样活着 像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一样活着 新诗选刊 | 图片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