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他身后背着整个人间的荒凉

　　刘永军  蓝色铅笔刀
　　纸上人间（组诗 ）
　　小镇
　　太阳西斜
　　阳光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架在十字楼的脖子上
　　卖水果的，镶假牙的，钉鞋的……
　　刀光下的人们
　　不露声色地赶往黄昏。在西关巷
　　我遇见一个神情落寞的男人
　　往镇外走去。身后的影子
　　像一个空荡荡的刀鞘
　　他弯腰，抬头
　　背着塑料瓶，纸箱子，旧书，破铁锅……
　　就像背着整个人间的
　　荒凉
　　一个乞丐
　　几年前，他还能走路。后来
　　他站起来的过程
　　越来越困难
　　有时候
　　他要用十几分钟的努力来完成
　　这个向上的动作
　　现在，他只能撑着一个小板凳
　　往前挪
　　每挪一步
　　天色就暗下去几分
　　哮喘
　　风在路边咳嗽
　　一声一声，咳了一晚上。直到
　　将浓重的夜色咳出体外
　　那个哮喘的老人从我身边走过
　　他的气管像琴弦一样
　　通过颤抖发出歌唱般的声音
　　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将自己
　　掏空。空成一把破旧的大提琴
　　风在空旷的身体里演奏着
　　一场被人间遗忘的
　　辽阔的寒冷
　　旧包装
　　坐在轮椅里的人
　　比推轮椅的人低一大截
　　推轮椅的人弯下腰
　　贴着耳朵，给轮椅里的人说了一句话
　　然后飞快地跑进旁边的小超市
　　不到一分钟
　　又飞快地跑了出来
　　那一分钟
　　轮椅和轮椅里的人
　　就像一个被丢在当街的
　　旧包装。差一点被一阵风刮走
　　小摊贩
　　太阳将阳光摆出来之前
　　他摆出袜子，拉链扣，茶壶清洗剂……
　　太阳将阳光收回去之后
　　他收起疲惫
　　和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从中牟利
　　将多余的光阴积攒起来
　　买菜，买煤。看病，送孩子上学
　　在这块一平方米的小摊边
　　他必须
　　小心翼翼地爱，小心翼翼地活
　　唱贤孝的瞎仙
　　他坐在地下通道口
　　——在这里
　　光被引向黑暗。他的声音
　　暗淡如他半盲的双眼
　　没有人认真听过
　　他扶着三弦讲述的故事
　　破瓷缸里，几张钞票
　　就像路边的老槐树上飘下来的
　　几片落叶
　　人世喧嚣
　　他和他的音乐一起
　　组成了这个城市浅灰色的背景
　　重症监护室
　　他被推进去
　　安置在靠墙的一张床上
　　她被挡在门外
　　护士说:每天下午五点，只准
　　一个人。十分钟探望时间
　　就像一件东西被锁在了抽屉里
　　每天只可以看一次
　　护士又说:有事情我通知你
　　她知道，那意思是说:
　　某一次打开抽屉时，如果他不在
　　如果抽屉里只有满满一抽屉
　　寒冷
　　她会通知她，来领取眼泪和悲伤
　　倒立
　　在市场南口
　　一个双腿残疾的人
　　趴在水泥地上，握着一截粉笔
　　用工整的仿宋体
　　书写着他并不工整的人生
　　不同的是，每个字
　　他都是倒着从下往上写
　　倒立的字正对着路人——
　　就像一把刀
　　他把刀柄递给了对方
　　让刀尖
　　指向自己的心脏
　　长不大的人
　　母亲七十多了，儿子
　　是一个两鬓斑白的侏儒，智障
　　有一次，我看见母亲拉着
　　一手推车麦子
　　他在后面低着头卖力地推
　　几乎要趴在地上了
　　路过店铺门前音箱里的音乐时
　　他突然停下来，陶醉地听
　　小小的身体随着节奏微微摇晃
　　某一天，当他找不到母亲的时候
　　他心里面的音乐
　　会不会像他眼前的世界一样，突然坍塌？
　　大伯
　　我聋哑的大伯
　　一辈子只说出过一个字：
　　＂啊，啊，啊……＂
　　他死后
　　密密麻麻的打碗花
　　开满了他的坟滩。那么多张大的
　　嘴巴，对着空荡荡的天空
　　重复着一个字
　　用只有风能听清的声音
　　诉说着他隐忍了一辈子的
　　苦辣酸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