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夕阳

　　热爱未知，比如宇宙和清晨
　　最好是娴静地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乱地奔向前去，也不要对落日忘记感谢那曾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
　　——周作人《雨天的书》
　　在大多数情境里，落日是让人惆怅的，夕阳十分残酷地每天重复这场精神仪式。
　　人们总是会对难以把控的、即将失去的事物怅然若失。就好像人们总是在接近幸福时才倍感幸福，而当处在幸福进行时中却患得患失。
　　Monty Kaplan 是我最喜欢的夕阳摄影师，或许没有之一。
　　他的照片里常有一种情绪，光线和黑暗交织成新的神秘色调，让它们看起来更像是电影中的一张静帧。
　　在这些照片里，落日作为主角，却从未出现。
　　水泥建筑林立，整片城市在日暮中呈现出淡淡的青紫色，落日的余晖则是浓厚的橙红，不是张扬地把整个画面浸染，而只选择小小的一处，把它变成夕阳的样子。
　　摄影师好像捕捉到了夕阳的灵魂碎片。
　　Monty Kaplan 着迷于拍摄处于变化中的事物，极强的光影对比，日夜，季节，「我相信在这个宇宙中，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变化本身。」
　　出生在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从小 Monty 就热爱旅游，他想要并且渴望获得更多信息，并判定自己的国家根本没有任何趣味可言，奇妙的生活体验一定在旅行的下一个目的地那里等待自己。
　　这使得每一趟旅行都充满愉快，也使得被困在家乡城市中的每一天都充满痛苦。
　　这些城市中孤独的光，总让我想起小时候读几米的绘本：
　　「昨天，我爬出窗口，站在十七层高的窗口看黄昏的落日…… 我一定不是这城市里唯一的怪人，一定有一个人和我一样，空虚时对着夜空唱歌到天明，也许我永远也遇不到他，但我熟悉他的心情。」
　　经过傍晚的高楼时，总忍不住看看窗口，有没有独自观看落日的人。
　　大自然中的黄昏因为太过壮阔，我们陶醉在这看一万遍都不腻烦的景色中，是无暇感到孤单的，甚至会慌乱到忘了烦恼。
　　那种茫茫无依的感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 Syd Australia
　　© Dean Raphael
　　城市中的日落，则是躲不掉的烦愁。
　　每个人都有心底发涩的故事，发生在黄昏。
　　© Thomas Jordan
　　© and.olphin
　　© Mia Nova
　　© Manu Casir
　　大块的，软绵的白色云朵，好像一旦转变为橙黄色，就从明媚自在变得神圣了起来。
　　万事万物一经这种色调的笼罩，最肮脏的东西也成了景致，也有了一些韵味。
　　© KangHee Kim
　　这就是落日的魔法。
　　当我们看到阳光渐渐衰弱、消失时，会自然而然地意识到「这是最后的光啊」，得到和失去，存在和消亡，每天都在反复提醒我们。
　　© KangHee Kim
　　描绘这种从寻常之中品出苍凉的感觉，最好也最简单的诗，是纪弦的《傍晚的家》。
　　张爱玲曾经这么评价它：「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
　　傍晚的家有了乌云的颜色
　　风来小小的院子里
　　数完了天上的归鸦
　　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
　　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
　　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
　　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纪弦《傍晚的家》
　　© Manu Casir
　　面对那些转瞬即逝的事物，我们能去谴责吗？
　　橘黄色的落日余晖给一切都带上一丝怀旧的温情，笼罩在这种氛围里，我们忍不住怀念一切曾拥有又彻底失去了的过往。
　　这就是残酷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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