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事散文老酒不需陈年

　　酒中豪客最中意的酒，定是陈年老酒，据说喝起来口感厚重，颇具年代感。我一直不懂年代感是什么感觉，大抵是岁月把酒中的辣变得柔和，让它入口时顺滑吧。
　　在我儿时，人们是很难喝到老酒的，尤其是在坝上农村，庄户人家有酒便好，哪管它什么新酒老酒？就算是你有心将酒变陈，在家中存上一件酒，本想等着过些年喝，可谁又能经得起馋虫的诱惑：今天看那酒，嗯，好几瓶呢，我喝一瓶尝尝；明天来了稀罕客人，来上一瓶喝喝；后天一瞅酒箱，呦，剩两瓶了，还等什么老酒不老酒的，喝光拉倒。
　　陈年老酒的计划无人能够成功，这也是贫苦岁月中的一种无奈吧。
　　我的爷爷是个讲究人，讲究到把喝酒看作了仪式，若是放到今天，妥妥的是人们常说的＂每天来点仪式感＂的潮流青年。
　　爷爷年轻时做过货郎，不能说走南闯北吧，也着实见过一些世面，在乡人们去趟县城都值得骄傲的年头，爷爷的经历令他在十里八村自有了炫耀的资本，也有了让人信服的威望，谁家有个啥事，都愿意找爷爷说道说道，给出出主意。
　　在乡亲们的力捧之下，爷爷＂飘了＂。老爷子的＂飘＂，可不是如今小鲜肉般的猖狂，而是自己定了诸多规矩来限制自己，让别人挑不出理，让自己能把威望保持下去。其中，喝酒的规矩最多，有意思的是，爷爷的规矩是给自己定的，从不以此来要求别人。
　　爷爷喝酒，每天定量，不超过二两；无论是散装酒还是瓶装酒，都要倒在酒壶里喝；冬天喝酒要温；有了好酒绝不自己独享，要招呼村子里的老伙计们、小辈儿们一起喝一顿……
　　奶奶说爷爷这是毛病，没事找事。爷爷从不反驳，总是笑眯眯地说：＂你不懂，我这是喝老酒。＂
　　爷爷没看过周星驰的电影，如此无厘头的话语说出来，让我理解不了，追问之下，爷爷告诉我：＂你听过老酒吧？人们都爱喝老酒，殊不知，老酒不是酒老，而是人老，老人喝的酒才叫老酒。＂
　　在爷爷看来，只有老年人喝酒，才能喝到真正的酒，为啥？他们只能把酒喝慢。
　　人道酒乃穿肠物，实则它穿的是愁人肠。世间人皆有愁绪：悲是苦痛的愁，欢是欲望的愁，离是想念的愁，合是繁琐的愁。年轻人，有追求有理想，有家庭有责任，自然逃不脱愁字的禁锢，而到了爷爷的年纪，愁就要淡了很多。在他心中，居于自小生活之地，有儿有女有吃有喝，闲来无事咂摸一杯小酒，真没啥可愁的。
　　由此，爷爷喝酒，不管价格贵贱，在他的口中，都是琼浆玉液。只可惜，那时的我，尚在幼稚之中，还不懂世间爱恨，那时我的父亲，亦正值意气风发之年，不愿做黄老之恩，我们爷俩对爷爷的这套说辞，不屑一顾。
　　斗转星移，几十年呼呼而过，那个总是眯着眼喝酒的爷爷，早已成为了我温暖记忆中的一部分。如今的父亲，也做了爷爷，正在构筑我儿子的童年记忆。
　　若是以酒的价格来说，父亲喝酒比爷爷＂讲究＂了许多，尤其是上了岁数以后，便宜的酒不喝，勾兑的酒不喝，喝酒还要看产地，以贵州四川为佳，要不是钱包不鼓，估计他能顿顿喝茅台五粮液。父亲深知自身经济实力，可终改不了此等习惯，他常常自嘲说：＂我这是穷讲究。＂
　　穷讲究的父亲，近来喝酒愈来愈像爷爷当年。他喝酒不再酒到杯干，也不肯再用大杯畅饮，更不喜欢出去喝得酩酊大醉，而是经常小酌两杯或者约一二老友，在家整三五小菜，一喝一天。
　　有爱好的人让人惦记，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到酒，就总是想给他买两瓶，尽管我不喝酒，尽管我时常劝阻父亲喝酒，尽管我囊中羞涩，对酒价极其敏感。
　　不过话说回来，老百姓的家庭，不都是这样吗？正因为好东西得来不易，所以我们才会在买对东西的时候，有着快乐的成就感。
　　前几日携妻子去父亲家，老爷子已然备好了一桌子饭菜的材料，不用问，没几个我爱吃的，都是他孙子爱吃的。我和妻子无奈相顾一笑，下厨做饭。客厅里爷孙俩玩得高兴，甚至让我一度出现了错觉，分不清谁是爷爷谁是孙子。
　　待到开饭，父亲自是要喝两杯。我儿子自告奋勇去给爷爷拿酒，边走边晃，颐指气使地对我说道：＂爸爸，你该给爷爷买酒了，这酒快没了。＂一句话把老爷子逗得眼睛眉毛眯成了一条缝：＂还是我孙子疼爷爷。＂
　　孙子疼爷爷，我就得疼钱包。因为父亲喝酒的要求太多，我只好在网上四处查看，寻找适合父亲喝的酒。父亲看我不吃饭只看手机，对我说：＂别瞎找了，还是买我现在喝的这个吧。＂父亲现在喝的，是他自己从网上买的，据说是看了很多人评测，将信将疑买来，结果一尝，真不赖。既然父亲说了，我只能照做，还好，价格适中，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一如爷爷当年喝酒，也找来一个酒壶。他这个酒壶，只在自己喝的时候才用，朋友来了是不拿出来的。我儿子好奇地问：＂爷爷，为啥你总是先把酒倒进这个壶壶里？这多麻烦啊。＂父亲轻轻一笑，摸了摸孙子的头：＂你太爷爷以前就这么喝，爷爷就必须这么喝。＂
　　父亲的一句话，让我感慨万千，很多年了，很多人从我们身边消失不见，我们习惯了把怀念和眼泪憋在心里，告诉自己，人生在世不过是人走人留，你我亦然。可我们的些许生活习惯也会因此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或是思念故人，或是追忆往昔，或是莫名使然。
　　父亲老了，老到了爷爷说的老年人喝老酒的年纪，老到了放下威严溺爱孙子的年纪，老到了喝酒要抿着喝的年纪。
　　我抬眼望去，父亲正捏着小杯子，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脸上舒展的表情，像极了爷爷。不喝酒的我，在大家诧异的眼神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压低杯沿，和父亲碰了下，一饮而尽。父亲望着我微红湿润的眼神，有些诧异，我赶紧揉去眼中的泪，解释道：＂酒太香，太浓，眯了眼。＂
　　父亲不置可否，顾自又喝一杯。看着乐呵的父亲、闹腾的儿子以及默默吃饭的妻子，我忽然发现已经下肚的酒挥发出奇特的味道直冲而出，一刹间酸甜苦辣涌上心头，或许，这就是陈年老酒的味道，或许，杯子里的酒和身边的人，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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