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的三百年才出一个（散文）

　　◎童小汐
　　过年几天总贪玩，先生看不下去，昨天上午又开课，为我和师姐讲哲学概论，下午又教美术，先生还没到场，我和师姐已经端端正正坐在画室内等他。师姐告诉我，给先生送茶水时无意中瞥见他书桌后面有一幅新作的油画，画上是一个极美的女孩，她没看清楚，不过有点像我。我仰起头问师姐：＂你确定画上的人不是我吗？＂师姐撇嘴道：＂若是你，我就直接说是你了。＂我顿时心情黯然，话也不想说了。
　　先生来后，手里果然提着一幅画儿，证明师姐所言不虚，画上的哈萨克少女确实清纯可人。我将画笔在桌子上敲得邦邦响，故意起哄说：＂先生是不是想找个女朋友？我帮你找一个吧，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出来哦！＂他转身将画作挂在画架上，一句话也没有，我撇嘴，心里很不爽。师姐见他不说话，接口笑道：＂至少有两个条件：第一必须是女人，第二必须是活的。＂我想笑，他却突然转身说：＂今天你们就画这个女孩，不让你们创新，照着画好就行了，我检验一下你们的水平，如果十分像，说明没有退步，如果九分像，说明你们已经退步了。＂
　　＂怎么可能十分像？如果十分像，我们不是你哦，如果画得十分像，那水平岂不是和你一样了喔？＂我盯着画作问道。
　　＂十分像不是你说的非要完全一样，我记得以前告诉过你们，人物肖像的比例和色调没问题的话，主要是画出人的灵魂，灵魂出自于神态，我看得是更高层次的东西，比如，只要你们能画出这个女孩内心的善良就可以了。＂先生指着油画说。
　　＂如何用画笔画出一个人内心的良善？＂我心里嘀咕着，忽然想到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就画眼睛吧，一束柔和的目光里，盛有银色月光俯视大地的怜悯。
　　其实我还是喜欢先生教历史课，听他讲历史就好像听故事一般，让常常无法连贯历史背景的我，如沐春风，让我打从心里佩服，能把历史课说得如此扣人心弦，可不是一般人都做得到的。但先生安排的历史课偏偏就很少，主要还是让我以阅读和写作为主。
　　记得第一回上美术课，先生教的是素描。他在黑板上示范，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把桌面上的水果描绘得栩栩如生，包括颜色深浅、阴影、线条、装饰都恰到好处。为了让我对绘画艺术产生兴趣，并留下深刻印象，他就给我简单讲一些绘画的技巧，言谈间，他顺手为我速写，五分钟不到，就将我的脸部以漫画方式呈现出来，那时候我才对绘画有了热爱。直到我学成之后才发现，只要肯学，努力学，就没那么复杂。其实，每一个孩子、每一位家长、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只是可能没有机会突显出来罢了。
　　记得学美术第二年，先生才让我接触十七世纪的荷兰画家维梅尔的作品，当时先生播放了改编自《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这本小说同名的电影。而《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却是维梅尔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整部电影稍嫌枯燥，不过在电影中看到那幅画中少女所呈现的美，令人屏息惊叹。她细腻的肌肤纹理，清澈的碧蓝眼珠，红润有光泽的脸颊和嘴唇，以及耳上一颗大而圆的珍珠耳环，衬以深色背景，烘托出神祕又纯真的意象。那时起，心中便对维梅尔有了强烈的好感，出生于荷兰的他，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他诞生的小城市──代尔夫特。这座城便是他的灵感缪思，从宁静的街景到祥和的家庭生活，都没被他的画笔所漏捕。维梅尔对这座城市的热情，我想，也等同他对艺术的爱好吧！
　　即便维梅尔热爱代尔夫特，在他笔下最常出现的却是少女，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我曾问过先生：＂为什么他喜欢画少女呢？＂先生说：＂我猜想大概是画家的内心对美丽、纯洁和善良的一种向往和追求。＂哼，我当时转脸看向他，撇嘴说：＂那你呢？不向往美丽、纯洁和善良吗？不追求吗？＂先生瞥我一眼说：＂讨论艺术就讨论艺术，怎么说着说着就拐弯了？＂我说我哪里拐弯了，这不是正在讨论艺术吗？
　　当时在看画展，先生不理我，大步朝门外走，我又追上去问：＂维梅尔为什么喜爱运用大量蓝色和黄色作为基调呢？＂先生一边走一边说：＂原因很简单，穷。＂一句话让我陷入沉思，感慨万千，跟在先生身后默默走着，和先生一样，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维梅尔擅长描绘细致的光影变化以及立体空间，后人对其画的鉴赏，也经常藉画中出现的物品，如鲁特琴，推论＂爱情＂是维梅尔最钟情的主题。维梅尔和同为荷兰画家的林布兰齐名，被誉为荷兰黄金时代最伟大的画家。不过，很讽刺的是，他的作品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才被世人赞扬。他过世时，年仅四十三岁，据其妻表示，维梅尔是因画作卖不出去，生计困难而抑郁身亡。
　　这是命吗？和梵谷有着类似命运的维梅尔，终其一生不被同个时代的世人了解欣赏，反而在后世大放异彩。那么，我们是否能以此自许呢？──倘若毕生的成就无法被当世所理解，在遥远的将来也许会影响众人。不只局限于画家，任何领域的人都是如此吧。＂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但是也无须过于苦恼，未来的日子，或许会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先生的教美术不单从理论上开路，现场作画讲解是他一贯的方式，在美术课上讲哲学是个什么组合，先生就把这节课称之为＂哲学与美学＂或＂哲学与美术创作＂、＂美学与美术创作＂，他更多的是想通过一些启示让我们在懵懂中＂灵光一闪＂，如果达到这样的效果，用他的话来说那才是＂开窍了＂。
　　有一次美术课，先生画了一根绑缚的辫形草绳，可其实没有绑缚什么物体。先生说这是＂充满了形式的秩序与韵律之美＂，由数根坚硬笔直的稻草，所揉搓出具有可塑性的辫形草绳，经向明光计划性地以直、曲、弧之动势，穿绕绑扎，像似一条舞动的优美线条，于一矩形的黑暗空间中，进行完美地切割，呈现出＂稳中有险＂的变化与活泼之美，而绳纹的精细描绘，更可以看出他的运笔功力。
　　这种教课方式我自然觉得新鲜，兴趣盈然，他不以教条式的说理，而以视觉的艺术形式，引人联想、反省与思维。
　　先生一边在画板上写字，一边说：＂这幅画就叫《缚空》。＂
　　哈，颇富哲思，我歪着脑袋问道：＂空要如何绑起呀？＂
　　＂用心绑起。＂先生微笑道：＂再想想看，意识创造一切，你想让它将空缚起来，那就能缚起来，如果你不这样想，那你永远也看不到空，而看得只是绳子。人太现实了就会丧失很多美好的想象，人心总是物质的，又如何感受到空灵和唯美呢？＂
　　我想，在现实的物质世界中是不可能的，如此的画面，是很心象的。倘若一人处于心灵的黑暗中，而在四周筑起高墙的话，那么就有可能缚空──心有千千结。但，草绳所绑成的＂心结＂，是人性中最难突破的罩门，欲望的主宰下，人往往是软弱无能的。
　　先生说：＂一个真正的文学家或艺术家，也是一个虔诚的布道者，要时时刻刻以爱的眼神，俯视芸芸众生。＂我大概想先生的＂缚空＂，其实与姜太公钓鱼的直钩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便＂绑空＂，懂得人自会懂，有缘的自然会来。
　　昨天下午美术课上，先生叫我们临摹他的画作，最终以失败告终，因为先生画的女孩是有灵魂的，可惜我们不知道画中女孩的名字，我想如果喊一声她的名字的话，她就能从画中走出来。画中女孩的明眸和柔善的目光，让我们如何用画笔描绘呢？我和师姐望着画作一个小时，却迟迟无法动笔，只能摇头叹息无奈放弃。
　　＂这样吧，既然你们没有自信临摹，那么就画你们自己吧，不了解别人，还不了解自己吗？＂先生收起画作说。我和师姐当然高兴，若说画自己，那还不像玩自拍一样，当然是画得越美越好了。
　　先生让我们按实际的脸型大小画，所以我们便各自拿出尺来，我和师姐彼此帮忙量自己的脸长和宽度。先生又教我们如何量五官的位置和比例，以鼻子中央线为纵轴，横过双眼的是横轴，然后按比例就可以找到脸部各器官的相对位置，感觉有点复杂，但是终于有机会把比和比值的数学套用在绘画中，挺有趣的。
　　＂唉先生，你看，一点都不像我。＂一个小时过后，我把自画像摊在先生面前，先生很有智慧的说：＂自画像不一定要像，如果强调像的话，那用拍照的不就一模一样了，只要神韵到位就好，看画的人知道主角是谁就可以了。＂我心想对呀，不管我们多厉害，绘出来的自画像永远比不上拍照的，所以我就大胆挥笔，尽量找出自己的脸部特点，这样压力就不会太大。
　　＂先生，你帮我画！＂师姐突然拿着图画举得高高。
　　＂你不会画？＂先生很吃惊地望向她。
　　师姐尴尬一笑说：＂画自己没灵感，脑子里我的脸是模糊的，想不起怎么下笔，就像以前一样，你握着我手画几笔我就知道怎么画了呀。＂
　　先生点点头朝她走去。哼，我狠狠翻她一个白眼，马上起身跑她跟前，一脸很跩的模样对她说：＂你不会画耶！我会画哦，让我来握着你的手画吧！＂
　　师姐马上收起画纸躲开我，撅着嘴瞪我，两个脸蛋气鼓鼓的。
　　先生见我和师姐＂剑拔弩张＂，转身又回到画架旁站定，对师姐说：＂坚持自己画，别人画得再美好，仍旧不是自己画的，你要享受创作的感觉，好与坏自己都乐于承受和负责，这才是自画像的意义。＂
　　我又白师姐一眼说：＂是喔！画自己，还是自己画比较好嘛！＂说完又回到自己的座位，瞅瞅她，她竟然撅着嘴瞪我，嘴唇微微动着也不知道在骂我什么。师姐终于平静下来，埋头作画，先生瞪我一眼出去了。我不服，姐姐不会画自己，你瞪我干嘛呀，哼。
　　美术课结束，我见师姐的自画像颇有灵气，先生看了看说：＂你这不画得很好吗？＂
　　见师姐低着头微笑，我接话说：＂姐姐是故意的喔！＂
　　先生径直去了院子，我以为他要出门去，马上追出去，见他又站在院子中央望天，我又想开他一个玩笑，于是跑过去要将手放在他肩膀上骑他背，也许是先生感觉到我从后面跑来，突然身子一闪躲了过去，结果我被摔空，直挺挺撞在地上，碰了一脸灰，顿时感觉双手和双膝痛得受不了。
　　我挣扎着起来，坐在地上哭。先生急忙来扶我，一边问：＂怎么会这样？你没事吧？＂
　　我瞪着泪眼说：＂都怨你，谁叫你躲开的？＂
　　他又检查哪里撞到、是否有伤口，接下来先生对我说的话，让我着实感到意外。
　　＂你活该！＂说着就去了书房。
　　我除了有点傻眼，心里也有想说些什么的冲动。师姐出来了，扶我进屋，帮我用热水洗脸，擦洗尘垢，还好膝盖上只有一点轻微的淤青。
　　我一直抽泣，师姐决定表达自己的关心，轻柔地对我说：＂是不是被吓到了？＂
　　我没有回应，她又接着说：＂连我都吓了一跳。＂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是因为我没让他握着你的手帮你画画才这样的吗？＂我抽泣道，目光落在师姐的脸上。
　　＂瞎说什么？你也不看看你都多大了？你十四五岁的时候，先生任由你，你都十八岁了，怎么还能由你胡闹？＂师姐白我一眼说，然后给我膝盖上抹消炎软膏。
　　＂十七岁喔！＂我撅着嘴说。
　　＂那也不行！你都是大姑娘了，不能太任性。＂师姐絮絮叨叨，突然感觉她责备我的神态有点像我妈妈。
　　＂爱之深，责之切，先生对你这样无可厚非。＂师姐补充道。
　　只是，我想师长的＂爱之深＂，若能在＂责之切＂的基础上，更懂得人心运作的原理，才能让爱更到位、更有感，而不至于因此被曲解、误会。我的心情要先被同理，事情才好处理，只是冷漠训话讲道理，久了，我就不理你了。
　　那天下午到晚上，我故意躲着他，一句话也不跟他讲。
　　晚饭的时候，我抓着筷子脸扭向一侧发呆，师姐一会儿看看先生，一会儿看看我，好像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样。
　　＂最近这些天有认真学习吗？怎么不晨读了？要早睡早起，好习惯要坚持。＂先生突然说。
　　我干脆将身子也扭到一边，不看他，不理他。
　　＂你这么优秀，你的优点，我希望你继续保持，至于那些令人头痛不已的缺点，希望你能改进。 ＂先生又说一句。
　　哼。我将长发揽起甩向一边。
　　＂不过你也是有要改掉的坏习惯，就是爱哭和不愿意尝试新事物。你真的太爱哭了，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可以哭得淅沥哗啦，而且别人还不可以劝你，愈劝你哭得愈伤心，让人很烦恼。至于不愿意尝试新事物，是因为你最近变懒了，排斥新的事物，想抗拒甚至是逃避，不肯面对现实，让你画我的画，你竟然说办不到，你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忍不住翻白眼，咕哝道：＂不知道画上那个女孩是谁，心静不下来哦！怎么能画出来呢？＂
　　＂那不就是十五岁时的你吗？＂先生喃喃道。
　　妈呀，我想怎么会这样，尴尬死了，我竟然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这是怎么了。仔细想想，是哦！那不正是我十五岁时的样子吗？也许是因为背景里有春天的草原，也许是因为画中的我是哈萨克少女的装束，加上师姐的＂误导＂，我压根就没联想到是我自己。
　　顿时浑身荡漾过一阵暖流，如春风扬起我柔软的长发。我忍不住偷笑，又扭捏地转过身子，低头搓手，时不时地偷偷瞄一眼他。
　　＂杂念是魔障。估计你这样的三百年才出一个。＂先生蹦出这么一句，端起杯子去了书房。
　　哈哈，我这样的三百年才出一个喔！三百年前我没遇到你，三百年后我遇见你了，我还能怎样呢？好好想想啊，三百年时间呀，我容易吗？
　　三百年后
　　我愿替代流星，许你
　　一道极光
　　以掌纹的力道划开嶙峋
　　或者，不堪一击
　　三百年后
　　我愿意，化作秋天最后一叶荏苒
　　许你一个不再魔幻的夕阳
　　惊扰你极度的沉湎
　　以诗铸形一些亟欲挥却的断章
　　以其孤寂的喟叹替代逃亡
　　及至，冰雪聪明如你
　　疲乏的船帆
　　倚靠海洋的呼吸持续流转
　　为跻身那些微小的承诺
　　旋转，香草天空崎岖的跋扈
　　每根琴弦紧拽着一只沐雨的纸鸢
　　皆在被动的航程一筹莫展
　　亲，你不知道
　　我多想成为你手中的一首诗
　　或一张揉皱的纸
　　除了爱你
　　我的记忆犹似蒹葭的倒影
　　在打光的湖面慵懒
　　除非风花雪月，除非空间明亮
　　敞开的心房有效收获精湛的鞭挞
　　拳拳到位已然结实累累的生活硬块
　　该不该，现在就让你知道
　　我想遇见当下比放下容易
　　怀抱在纶巾羽扇
　　铁一般的灵犀
　　有最蓝的表白
　　且将所有摆渡都读进心窝
　　那，一毛不拔的爱情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