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空荡荡的故乡 我是越来越少回我的故乡了。 这里的故乡准确说是指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村庄,它是处于鲁西南黄河之南的一个偏僻的小小村落。 偶尔的几次回故乡,我强烈地感到村庄在逐渐扩大,而逐渐扩大的村庄却越来越空落了!行走在大而空落的村庄里,我时常会怀念起我儿时的故乡来—— 我儿时的故乡是满眼绿色的。田野里满是大片大片的庄稼:春日里是小麦、油菜,夏日里是玉米、大豆、高粱,它们一起茂盛着乡亲们丰收的喜悦。儿时的村庄总是和绿树相依相偎的,可以说是村子建在树林里、树林长在村子里。那一棵棵高大的树木,让村庄安卧在树荫里歇凉。那年月,似乎每户人家都要保留一两棵大树,有柳树、杨树、槐树、椿树、榆树,树的粗细大多需要三两个人合抱。我不知道乡亲们为什么要让一棵树长那么久、长那么大,等长大后我似乎才明白:原来这些大树多是为家里老人将来预备的棺木!树上繁茂的枝叶间常常住满了鸟雀,它们整个夏天就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大树是鸟儿们的天堂,也往往是我们小孩子的乐园——我们可以相互帮助爬上去掏鸟蛋或捉雏鸟!那时,即使房前屋后,人们也不舍得让土地闲着呢,总是种几行蔬菜瓜果,一棵棵挂满了诱惑。 我儿时的故乡是热闹繁忙的。你还没有走进村庄,远远就会听到村里鸡鸣犬吠的声音不时传来,就会看到有村民们在田间锄禾间苗,看到孩子们在村路旁牧羊割草,看到老人们在桥头上或树荫下兴致盎然地谈古。走进村里,你还能看到猪儿悠闲的哼哼着漫步,狗儿们快乐地追逐打闹,公鸡们兴奋地搏斗厮杀,还有没入学的孩子,他们往往光着屁股在荷塘里戏水、捉虾、采荷,毫无保留地释放着少年的欢乐。 我儿时的故乡是芬芳醉人的。远村是庄稼的芬芳,尤其是秋收季节,到处弥漫着庄稼成熟的气息,其中还混合着瓜果的芳香。如果你嗅觉足够灵敏,还可以嗅到其中夹杂着勤劳的乡亲们劳作后的汗水气息。进入村庄,村前村后是大片大片的荷塘,荷的清香会溢满整个村子!但槐花的香气要比荷花浓郁的多呢,蜜蜂三三两两在花丛中忙碌!当然,如果是雨季,还可能有猪羊粪便四处流淌,这也许会有碍你的慧眼和食欲,但,这就是我真实的村庄,这就是乡村特有的生活气息! 但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逐渐远去的!也许是我考学后离开她的那些日子吧,也许是我工作后离开她的那些日子吧……尤其是近些年的变化,生我养我的故乡让我感到日益陌生起来! 首先是那些繁茂的大树没有了,代之以一棵棵速生的小白杨,大的也不过成年人的胳膊粗细,一个村里竟然没有一棵合抱粗的树木。是的,没有一棵,这使得村庄整个夏日就暴露在日头的毒晒之下!原来大片大片的庄稼这时也长得有些稀稀拉拉,显出主人漫不经心的态度,有的竟还是荒地!村里,那些大片大片的荷塘没有了,也就是说我们的村庄缺少了水,一个缺少了水的滋润的故乡自然干枯了许多,整日沉默在灰蒙蒙的天气里!进入村庄,你很难再看到那些哼哼叫的猪儿咩咩叫的羊,远远迎接来客的狗儿也似乎明显稀少了,连那些报晓的公鸡也黯哑了声音而不知去向。这些似乎都还可以忍受,关键是村庄里的人—— 村庄里的人也显得很稀少,尤其是中青年男女,一个缺少了这部分生力军的村庄会显得十分空落而没有生气。他们大都外出打工了,多留下老人和孩子在家。老人是年龄大了不能外出,且外出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孩子是因为年龄小或正在上学而不能随父母外出。他们各自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中青年男女,有的可能在农忙时来家几天参与收割,而大多是农忙时节也不回来,只捎回或汇来几张钞票,可能一直到春节前后才回家住几天。等春节一过,他们就又候鸟式地各自飞回自己的目的地,留下老人们顶着一头白发在空荡荡的村庄里走动或坐在阳光下咀嚼旧事,留下一些孩子在空荡荡的街头奔跑,孩子们的奔跑打闹总算为村庄带来了一点点生机。 那些中青年男女们,在别人的城市里挥洒着他们火辣辣的青春,泼洒着他们廉价的汗水,帮助城市盖起一座座属于别人的高楼大厦。在高楼大厦建成后,他们接过自己用辛勤劳动和汗水换得的一沓沓或厚或薄的钞票,然后转向另一处工地或另一个城市。他们用这些钞票为老人和孩子购买需要的生活用品,其余的则积攒下来。当钞票积攒到一定程度,他们往往会翻盖自己的住房:由土坯房换成砖瓦房,再由砖瓦房换成小楼房,或直接另起新房。他们之间在建筑新房舍上也往往会暗自相互较劲或攀比,因为这往往标志着自己在外闯荡的成功!也就在这种转换或攀比中,我的村庄在逐渐阔大逐渐漂亮洋气起来了。但这些漂亮洋气起来的房子,却常年在空荡荡中等待它主人春节间的短暂回归。 是的,村庄最热闹的时间就是春节,外出打工的男男女女纷纷归来,背着大包小包,有的开着自己的车子拉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这几天,他们彼此交好者往往会相互邀约,在一起聊天、喝酒或打牌,然后买来一挂挂鞭炮一箱箱烟火,热热闹闹的鸣放,把压抑了一年的欢乐,在这短短几天里尽情释放。这时,孩子们很快乐,缠着别了一年半载的爸爸妈妈,穿着刚刚买来的新衣新鞋,吃着从"大城市"买来的新奇食品,叽叽喳喳交流着,也彼此炫耀着;老人们也很高兴,他们不为吃也不为穿,看着一家人欢欢乐乐在一起就感到很幸福,脸上漾起了久违的笑意,连额头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但欢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春节刚过,他们就陆续离开自己的家,走进别人的城市继续挥洒汗水,留下老人继续晃着满头白发在村庄里寂寞地走来走去,留下孩子欢乐的小心灵里再次揣满一年的思念。 我是越来越少的回故乡了。 我日渐陌生的故乡不仅仅是村庄渐大房舍渐新,不仅仅是少了大树没了荷塘,也不仅仅是男男女女的外出打工让她变得空空荡荡,还因为春节在家的短暂日子里,我和我的同龄人彼此之间的隔膜,即使是那些我儿时要好的玩伴,我们彼此之间也难以交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近似于鲁迅先生在他的《故乡》一文中说到的"隔膜",但我知道社会在变,村庄在变,他们在变,我也在变,在这些日新月异的变化之中,我的村庄却渐渐失去了灵魂迷失了自我,只不过成了大家一个临时的居所而已! 不过,我想,故乡就是故乡,家毕竟是家,即使在家的日子很短暂,但她毕竟是安放灵魂的地方。就像常年在外的我,虽然在家的日子很短,但短暂的居住却让我感到了久违的心定神安! 我日渐陌生的故乡曾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而我最熟悉的那个故乡却早已消失在现实中、沉睡在我的心灵深处,但在每一个异乡孤独的夜晚,她都会悄悄地溜出来温柔地抚慰我渴念的灵魂! 日暮乡关何处是 夕阳没处是吾乡 作者简介: 毕研杰,山东省鄄城一中教师。著作有:专著《人在旅途》《我爱我家》,主编《阅读训练精编》、《当代教育论谭》、《青春留影》三部,参编《写作训练精编》、《写作导引》等10部。有诗歌、散文、小说百余篇(首)散见于各级报刊。系曹州文学社核心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