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里耶秦简是21世纪最重大的考古发现,其学术价值,足以与敦煌文献、甲骨卜辞媲美。近年来,许多学者都在关注这批简牍的整理工作。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湘西里耶秦简选释》对已经公开发表的30余枚简牍,进行了文字隶定、标点注释。本文正其误、补其阙,提出了一些新的见解。 关键词:秦简校释补正 《湘西里耶秦简选释》发表于《中国历史文物》2003年第1期。该文由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张春龙先生执笔,文章对已经公开发表的30余枚简牍,进行了文字隶定、标点注释。原始材料的整理,必须谨慎,草率从事,难免误导来者。遗憾的是,该文虽经北京大学李家浩先生审阅,错误疏漏仍不在少,兹结合该所《湖南龙山里耶战国秦代古城一号井发掘简报》有关材料,略作补正。 一、J1(9)981号简 《选释》19: J1(9)981正:廷曰令居赀目取船,弗与谩曰亡。亡不定言,论及讂问,不亡。定谩者訾遣诣廷,问之,船亡审,沤枲廼甲寅夜水多,沤流(浮)船,船系绝,亡,求未得(1) 此简文字隶定可从,但句读错误严重,故文意支离,几不能解。按: 居赀,里耶秦简、云梦秦简用例极多。在秦代律令中,居赀是一种正在执行的处罚形式,包括罚钱财、罚戍边、罚徭役等。 言论是指按律令的论处。 讂,《广雅释诂》训求,是讂问即讯问。 訾,诋毁,此为秦代口舌罪之一科。 审通沉,古文献习见,不烦例举。 枲,麻属,《玉篇》:麻,有子曰苴,无子曰枲,《诗陈风》:东门之池,可以沤麻。是沤枲与沤麻同意,用指水域。 因此,简文当读为: 廷曰:令居赀目取船,弗与,谩曰‘亡’。亡,不定言论,及讂问,不亡,定谩者‘訾’,遣诣廷。问之,船亡,审(沉)沤枲,廼甲寅夜水多,沤流(浮)船,船系绝,亡,求未得 简文的意思是说:官方的律令规定:命待罪的差人来取用公船,不给,胡说丢了。如果真丢了,可以不追究责任,待追查没有丢失,则定胡说者以‘訾’ l本文属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里耶秦简研究》(批号:05BYY024)的阶段性成果。 的罪名,并且还要把胡说者送到官府去。现经查问,船确实丢了,已沉到水里去了,原因是甲寅之夜发了洪水,水涨得很大,把系船的绳子撑断,船就漂走了,找也没找到 二、1(12)10号简 《选释》20: J1(12)10正:廿六年六月癸丑,迁陵拔讯、蛮、衿 J1(12)10背:鞫之:越人以城邑反,蛮、衿害弗智(知)(2) 按,拔当作掾,此殆未细审字形而误(J1(9)984简迁陵掾,《选释》、《简报》亦释为迁陵拔,并误)。掾是官署分曹治事的属吏,云梦秦简及敦煌、居延汉简屡见不鲜。当作抨,此字右旁不甚清晰,但末笔右拐仍很明显,释为,殆由不习篆书,不知平字篆法之变而误(平字中竖既可向左、亦可向右)。讯抨其实就是刑讯。 此简虽已残断(下半截尚不知所踪),但其正、背面蛮衿二字之后均有重文符号,却不容置疑。这足以说明,蛮衿二字必须连读,否则无以成句(蛮衿指当地少数民族)。 所以,笔者认为,J1(12)10简应当读作: (正面):廿六年六月癸丑,迁陵掾讯抨蛮衿,蛮衿 (背面):鞫之:越人以城邑反蛮衿,蛮衿害(曷)弗智(知) 按,故楚西南边界,在今广西境内,越人可能就是侨居于酉水中上游地区的西越之人。看来,本简算得上是一条吞舟之鱼,它透露了一场血腥的民族冲突。越人以城邑反蛮衿,说明当地少数民族对越人的欺凌与歧视较为严重,而两个民族之间的这场冲突也具有相当规模。质言之,廿六年,秦始皇刚刚统一天下,酉水流域的社会治安尚不稳定,民族矛盾依然存在。 三、J1(8)157号简 《选释》13: J1(8)157正:卅二年正月戊寅朔甲午,启陵乡夫敢言之:成里典、启陵邮人缺,除士伍成里桑矗邯山匀嗣),成为典,邮人。谒令、尉以从事,敢言之。 J1(8)157背:正月戊寅朔丁酉,迁陵丞昌却之启陵:廿七户已有一典,今又除成为典,何律令?应尉已除成、启陵邮人,其以律令。气手。正月戊戌日中,守府快行。正月丁酉旦食时,隶妾冉以来,欣手。(3) ,却之迁陵丞昌却之启陵,《选释》无注,审慎。有人解释为迁陵名叫昌却的县丞来到启陵乡(4),实不过望文生义而已。其致误之由,大概是没有注意到J1(8)134简亦有却之一词:(廿六年)六月庚辰,迁陵守丞敦狐却之司空。(5)这里,司空是官名而非地名,实不容置疑,故之不能训到。更为重要的是:始皇廿六年,迁陵代理县丞(守丞)名敦狐而非敦狐却亦有铁证!此见J1(16)9简:廿六年五月,迁陵守丞敦狐告都乡主:以律令从事。(6)其实,敦狐次年仍未迁官。J1(16)6简提供了这一线索:廿七年,三月庚戌,迁陵守丞敦狐敢告尉:告乡司空、仓主,听书从事。(7) 因此,笔者认为:却之当连读,却训退,其义不烦他求。当然,用于公文下达,理解为未获批准,特此批复,即不中,亦不远。试以J1(8)157简为例,略作说明:启陵乡任命成为邮人的申请,虽然获得了上级(迁陵县)批准,但该乡任命里典(按:里典实即里正,避始皇讳改)的申请,并没有被审核通过,因为这种任命找不到法律依据。针对此事,所以批复中使用了却之一词。J1(8)134简,文字衍缺较多,其意不明,但简中却之作上述理解,并无问题。由此看来,却之乃是秦代行政司法公文中的术语之一,以典籍未见,故而弥足珍贵。 ,快行《选释》以发送紧急文书释快行,误!J1(8)157简根本就不是什么紧急文书。该简所记日期及收发程序,足以为证:正月十七日(甲午),启陵乡拟就了任命里典、邮人的报告,事隔三天,即正月二十日(丁酉),某隶妾(女刑徒)把这份报告送到了迁陵县署,县丞虽于当天(丁酉)处理了此事,但是,批复的正式下达却在第二天(戊戌)。这里,有两点需要特别留意,其一,报告送递者的身份是隶妾(女刑徒)。其二,县丞的相关批复,次日才送走。以上述两点与《云梦秦简行书律》相比照,即不难发现问题。《行书律》规定:隶臣妾、老弱及不可诚仁者,勿令(行书)。行命书及署书急者,辄行之。不急者,日毕,勿敢留。留者以律论之。(8)派遣隶妾(女刑徒)传送一般公文,都是非法行为,何况紧急公文?又,该文书上传、下达的时间拖延,更能证明,它是属于文书中的不急者。确实,任命一个村长(里典)和一个邮递员(邮人),那里称得上紧急呢?质言之,行释送递不误,而快只能释作人名。其实,此人还出现在J1(16)1、J1(8)156、J1(8)158三枚简牍中: J1(16)1:守府快以来。(9) J1(8)156正:四月癸丑水十一刻(刻)下五,守府快行少内。(10) J1(8)158背:四月丙辰旦,守府快行旁,欣手。(11) 显然,它们都不能视为所谓紧急文书。 四、J1(9)3号简 《选释》16: J1(9)3正:卅三年三月辛未朔戊戌,司空腾敢言之:阳陵下里士五(伍)不识有赀余钱千七百廿八,不识戍洞庭郡,不智(知)何县署。今为钱校券一,上谒言洞庭尉,令署所县责以授阳陵司空,已訾责其家,(家)贫不能入,有物故,弗服,毋听流辞!以环书道远,报署主责发。敢言之。四月壬寅阳陵守丞恬敢言之。(12) ,流辞流通游(上古旁纽同韵)。典籍周游作周流,游荡作流荡可以为证。《礼缁衣》大人不倡游言,疏:游言,谓浮游虚漫之言。所以,流辞就是游言。 ,环书此语未见诸文献载籍。《选释》于此均未置一词,殊为审慎。然而,必须指出的是,本简涉及秦代财政、军事、行政、司法制度,史料价值颇高。此词无达诂,势不能尽得庐山真面。笔者以为,环与爰通(上古同属匣纽元部),故环书实即爰书!此语云梦秦简、居延汉简凡数十见,《史记张汤列传》亦有一例,尔后,《汉书张汤传》袭用之。 爰书之含义,古代注疏家(魏)苏林、(吴)韦昭、(唐)颜师古、(宋)刘世奉、(清)钱大昕、(清)王先谦各持异说,莫衷一是。(13)今人陈般、高敏、(日)大庭修复据云梦秦简、居延汉简考之,已获定谳。高敏先生说:秦的爰书,都同刑讯有关。秦时爰书的内容,不仅包括犯人的供词,也包括原告的起诉书、验实者的调查报告和向上级的报告书等。(14)按,爰与刑讯有关,高说精审。但是,环与爰通,高先生竟失之交臂,则令人费解。试读云梦秦简《法律问答》: ,免老告人以为不孝,谒杀,当三环之不?不当环,亟执勿失。 ,甲徙居,徙数谒吏,吏环,弗为更籍。今甲有耐、赀罪,问吏可(何)论?耐以上,当赀二甲。(15) 按,第一、第二例环字,应当如何理解,至今尚无人论及。第三例环字,高敏先生《秦汉史探讨》释为推脱,也只是臆测(16)。其实,用讯字解之,则一切凝滞,都将涣然冰释!此不赘。 环书这一个法律术语的破译,对理解整简文意至关重要。J1(9)3简已訾责其家,(家)贫不能入,有物故,弗服,毋听流辞!以环书道远,报署主责发意思是说,阳陵县曾经责成不识一家偿还所欠官债,由于贫困,其家无钱可交。传讯訾责其家属以及最终不能兑现等情况,阳陵县有法律爰书记录在案。不识本人如果推托不认帐,不要信其虚浮之言。由于阳陵县到洞庭郡路途遥远,该爰书不便送达以供核实,要求相关军管人员全权处理。 ,阳陵《选释》:县名,地望不详,在洞庭郡辖下。非是!从环书道远云云,足以推知,此县不可能属洞庭郡所有。按,传世阳陵虎符,王国维已考定为秦代兵符。阳陵是秦人故地殆无疑问。《清一统志》云:故城在今咸阳县西四十里。其说可从。 注释: ()湖南省考古文物研究所《湘西里耶秦简选释》,《中国历史文物》2003年第1期19。(2)同(),20。 (3)同(),13。 (4)于振波《里耶秦简中的除邮人简》载《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9。 (5)《湖南龙山里耶战国秦代古城一号井发掘简报》,《文物》2003年1期,18。 (6)同(5),34。 (7)同(5),34。 (8)转引自马非百《秦集史》,802,中华书局,1982年版。 (9)同(5),20。 (10)同(),13。 (11)同(),14。 (12)同(),16。 (13)参高敏《秦汉史探讨》241,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 (14)同上,256。 (15)转引自马非百《秦集史》,823,中华书局,1982年。 (16)高敏《秦汉史探讨》159,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