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茫大地毛泽东诗词背后的故事（二十四）

　　段 华
　　落花时节
　　——关于《七律·和柳亚子先生》与《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
　　1949年3月25日下午，北平西苑机场。今天，这里要举行新中国建立前的一次盛大阅兵式。当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刘少奇、任弼时等健步走入阅兵场时，一千多名来自社会各界的代表欢呼雀跃，掌声雷动。
　　毛泽东意气风发，笑容可掬地走向前排那群特殊的人群，远远地扬起手臂示意。
　　原来这是党中央特别邀请参加阅兵的著名民主人士，站在前排的有沈钧儒、郭沫若、李济深、黄炎培、傅作义、马叙伦、柳亚子等。
　　柳亚子这次来北平可不容易。他和陈叔通、马寅初、叶圣陶、王芸生、郑振铎、曹禺等20多位知名人士从香港启程，经烟台、济南、沧州等地抵达北平，应中共中央之邀出席全国政治协商会议。这艘横跨千里的轮船上群星璀璨，甲板上的欢歌笑语随着海风飘向万顷碧波。
　　柳亚子作为国民党元老，与宋庆龄、何香凝并称为＂左派三贤＂，毛泽东十分器重他，称其为＂人中麟凤＂。
　　柳亚子渴望早日见到毛泽东。重庆一别，便是解放战争的三年，柳亚子公开反蒋的政治立场尽人皆知，几次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痛斥蒋介石，还提出过＂庆父不去鲁难未已＂不如将其暗杀了事的激烈之见。毛泽东对柳亚子说，共产党不主张暗杀，共产党相信人民群众的力量终究要战胜反动势力。柳亚子对毛泽东的雄才大略和人格魅力推崇备至。重庆诗词大战，柳亚子既是点燃导火线者，又是参战主力。近三年蒋家王朝土崩瓦解，人民解放军在毛泽东和朱德统帅下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一个崭新的人民共和国呼之欲出。今天又从西苑机场阅兵式上领略了正义之师的浩荡军威。晚上，党中央又在颐和园益寿堂举行宴会，毛泽东与各位社会贤达频频举杯谈笑风生。回到住处，柳亚子诗情喷涌，展纸挥毫：
　　二十三年三握手，陵夷谷换到今兹。
　　珠江粤海惊初见，巴县渝州别一时。
　　延水鏖兵吾有泪，燕都定鼎汝休辞。
　　推翻历史三千载，自铸雄奇瑰丽词。
　　三天后，柳亚子的情绪出现剧变，躁动不安时，竟因为想吃一根黄瓜而未如愿，一气之下打了管理员一个耳光，而且被其掌脸者还不止一人。显然，先生的牢骚并非来自那根没吃到的黄瓜。他将一腔郁闷付诸笔墨，一首《七律·感事呈毛主席》一气呵成。
　　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
　　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
　　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
　　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
　　全诗引经据典，字里行间宣泄着怀才不遇的委屈，弥漫着愤世嫉俗的孤傲，最后或明或暗地表示意欲归隐江湖。柳亚子在诗后小注中说：＂分湖为吴越间巨浸，元季杨铁崖曾游其地，因以得名。余家世居分湖之北，名大胜村。宅第为倭寇所毁。先德旧畴，思之凄绝！＂
　　拿分湖来说事，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辛亥革命后柳亚子任孙中山的骈文秘书后仅三天，就因孙中山与袁世凯议和一事心中不爽，丢下一首《感事》后扬长而去，《感事》末句为：＂不如归去分湖好，烟水能容一钓舟。＂
　　所谓＂分湖便是子陵滩＂，典指东汉著名隐士严子陵与光武帝刘秀是同窗好友，刘秀即位后多次延聘严子陵出山做官，严子陵不为所动，干脆遁入分湖归隐山林。后人仰慕其高风亮节，在其归隐处筑钓台，称其常出入地为子陵滩。范仲淹曾在《潇洒桐庐君十咏中》赞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笔者曾与文学博士杨厚均先生实地拜谒子陵滩，昔日的隐居之所如今已成热游之地，慕名而来的历代文人雅士雕像林立蔚为大观。
　　毛泽东收到柳亚子的诗作后，十分关心其情绪变化和身体健康。他特意安排将其从六国饭店移到颐和园益寿堂。尽管当时正值百万雄师渡江获得全胜，新中国成立前各项准备工作纷繁复杂，说毛泽东日理万机绝非夸张！别的不说，光是与李济深、黄炎培等民主人事谈心就够忙了，又弄出柳亚子满腹牢骚上笔端的插曲来。即使在如此特殊如此繁忙的时刻，毛泽东都没将此人此事等闲视之，他铭记柳亚子与共产党肝胆相照的桩桩件件，他忘不了无数爱国民主人士对革命事业的无私支持。就在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后的第五天，在双清别墅的灯下，他不顾身心疲惫，倾注满腔热情，挥毫展纸与正在颐和园益寿堂郁郁不乐的柳亚子先生作推心置腹的笔谈：
　　七律·和柳亚子先生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九日
　　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
　　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前四句既是对柳诗内容的应和，又是对二人交往的历史性回望，然而这粤海饮茶和渝州索句，还有这次重逢，都是适逢中华民族命运转机的重大时刻，那么此诗记录和抒发的决非二人之间小我小情，而是张扬的家国天下之大事大爱了。
　　第五句笔锋一转，一碗热气腾腾的＂心灵鸡汤＂端将出来，里面不是公式化地配上人参大枣，而是精准对＂症＂温柔下＂药＂。毛泽东没有回避敏感话题，不是哼哼哈哈打官腔，不着边际，隔鞋瘙痒，而是直奔主题推开天窗，掏心掏肺语重心长。
　　柳亚子收到毛泽东诗稿后百感交集，心潮难平。＂傲＂君一生顿时化为柔肠万缕。他为毛泽东的若谷虚怀、坦荡襟怀深深折服，也为毛诗回应用典天衣无缝而拍案称奇。
　　有不少学者认真考证和研究过柳亚子心情郁闷宣泄牢骚的原因，各说不一，且考据有限。笔者认为，牢骚因何而发并不十分重要，这个以故友重逢诗词唱和及其出现的牢骚插曲到牢骚消解的政坛佳话文坛轶事，留给后人最大的精神财富，是毛泽东与柳亚子患难与共为之奋斗的民族独立人民解放事业的壮丽伟大，是毛泽东敬老尊贤善解人意而又坚持原则循循善诱的磊落光明和古道热肠。
　　5月1日，毛泽东专程从双清别墅驱车颐和园拜访柳亚子，而且把袂游览昆明湖。不久又派秘书田家英将柳亚子接至双清别墅畅谈并共进午餐。下午送别时，毛泽东久久握着柳亚子的手说：＂全国即将解放了，我们诚心诚意地欢迎您留在北京参加革命工作。＂柳亚子听出了弦外之音：＂昆明湖观鱼多好，何必硬要去富春江呢？＂
　　一年零五个月后，又一个机缘促成了毛柳之间的再次诗词应和。
　　1950年10月3日，也就是开国大典一年后第3天，中南海怀仁堂张灯结彩，一台精彩的民族歌舞晚会在这里举行。参加演出的有西南各民族文工团、新疆文工团、吉林省延边文工团和内蒙古文工团。演出之前，少数民族代表们向毛泽东主席敬献了哈达、帽子和其他具有少数民族特色的小礼品。带着天山风情巴蜀喜气长白山的热情大草原地奔放的文艺节目，激情充沛地讴歌了新中国成立一年以来的伟大成就、崭新气象和各族人民幸福美满的生活。怀仁堂呈现出一片欢乐祥和的动人景象。
　　披着洁白的哈达，欣赏着精彩纷呈的节目，坐在第二排的毛泽东拍拍正好坐在他前排的柳亚子，神采飞扬、热情洋溢地说：＂如此盛会盛况，岂可无诗？亚子先生，您来写，我来和！＂
　　柳亚子正陶醉在民族团结的氛围和赏心悦目的情趣里，主席刚才对他肩上那轻轻一拍，似乎是启动了他释放诗情的按钮，当即掏出纸笔，一挥而就。
　　浣溪沙
　　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姐妹舞翩跹，歌声唱彻月儿圆。
　　不是一人能领导，哪容百族共骈阗？良宵盛会喜空前！
　　不愧为诗坛魁首，面对毛泽东的盛情邀约，命题作文，落笔成词，出手不凡。毛泽东接过一阅，大呼＂好词＂，正要当即应和，晚会结束了，演职人员等着他合影呢。
　　带着胸中的成竹，毛泽东回到住所，将一腔澎湃汹涌的诗情，酣畅地倾注在宣纸上。
　　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
　　一九五O年十月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
　　第二天，柳亚子收到了毛泽东手书的两张宣纸。一张是誊抄柳亚子的＂浣溪沙＂，一张是毛泽东的《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
　　展纸吟读，如沐春风。毛泽东虽是和柳亚子步其原韵，同题而作，但无论是主旨立意、主题开掘、气象拓展、辞章文采，都与柳词不可同日而语。柳词偏重于对领袖的丰功伟绩的赞颂，而毛词则从有限的现场空间向历史的深度和中华大地的广度尽情拓展，是一尺幅之内展万里之势、方寸之间见大千世界的力作。诗人借李贺诗中那只＂雄鸡＂一唱，结束百年的群魔乱舞，迎来了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团结，人民的解放。柳亚子笔下的怀仁堂小舞台，在毛泽东笔下变为大中华大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