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与梨树有关的记忆
有时,我会怀念我家当年的那棵梨树。
八十至九十年代,我家屋旁的那棵梨树,亭亭如盖,风华正茂。粗粗的主树干,直直地插向天空。分树枝向四周伸展,密密匝匝。其时我家梨树不止一棵。屋右侧有两棵,一棵是黄皮梨树,一棵是青皮梨树。屋左侧也有两棵,都是黄皮梨树。可让家人记忆最深刻的是屋右侧的这棵黄皮梨树。一则因它长得最为笔直高大,枝繁叶茂。炎炎夏日,它为我们撑起了一大片浓荫。记忆中便有奶奶时常在这浓荫下搓稻草绳的情景。二则因它结的果数量最多个头最大味道最好。大年情时,这棵树结的梨子,常常能装满好几箩筐担呢。而其它三棵树,也不知是光照不足还是土壤营养不够的缘故,不管是大年还是小年,结的梨子总只有稀稀零零的那么几个。这梨树多像我们人类啊,有的庸庸无能滥竽充数,有的出类拔萃独占鳌头。
这棵出类拔萃的梨树,曾带给我家人很多的美好。
我家老弟,当年是个多情善感的少年。一个春天,他正对着天空发呆时,忽的春风乍起,梨花纷纷漫舞而落。那天天空湛蓝湛蓝,梨花洁白洁白,老弟说,那一瞬时,他的眼底与心底,深深地被这纤尘无染的美给撞击到了。蓝色与白色,也曾是我年少时最喜欢的两种色彩。可惜那天梨花纷飞之时,我不在场。我感觉我是错过了一场视觉上的盛宴。
梨子成熟时,梨树下的人便不安分了。农村的孩子,个个身手敏捷,爬上窜下谁都不赖。门前那一片茶籽树林,我们兄弟姐妹常和邻家伙伴们在树上头玩抓人的游戏。从第一棵树,攀越到第二棵,再到第三棵,如履平地。茶籽树枝的韧性是极好的,它们从没让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有过闪失。这样会爬树的我们,却是极少去爬这棵硕果累累的梨树。哥和姐费些力气是能上去的,可是即使是爬上去了也是很难够得着那些大梨的。一次次徒劳无获,哥和姐也不想再费劲。我呢,从来只能望树兴叹,记忆里我一次都没爬上去过。可是看着梨子好馋的。馋则想法儿,后来我们用长竹竿,铁丝,塑料袋,做了个梨钩。钩子一钩,梨子"噗"一声落入塑料袋子里,我们跳起脚拍起手,脸上笑开了花。黄皮梨皮薄汁多,洗一下不用削皮直接啃。汁水从嘴角流出,老妈遵嘱小心滴到衣服上。八十多岁的奶奶也想吃梨子,可她啃不动。奶奶也想法儿,中午蒸饭时把梨放到饭甑底下煮。煮的梨得挑个不大的,大的放不下。煮熟后的梨软甜软甜的,奶奶爱吃,我们也爱吃。一种梨两种吃法,老少皆宜。奶奶是95岁高龄寿终正寝的,在她生前到离世,我就一直没见她有过咳嗽。现在想来,这些梨子可是功不可没。
梨子熟时,也是第一季稻子成熟之时。爸妈忙着农忙,对满树的梨子无暇顾及,任由我们吃。邻里路过我们家,歇脚的,渴了的,也任由他们钩几个梨尝尝。等到农忙渐进尾声,爸妈好似才发觉梨已熟透,该摘去卖了。底下树枝上的梨已被吃得所剩无几,剩下的连梨钩也够不着。怎么把它们收入箩筐中?就得全家出马,齐心合力。老妈拿来一床床单,让我们四人一人抓紧一角,在树下接梨。老爸则爬上树去用竹竿打梨。用床单接梨这活,既新鲜又好玩,梨树下充满了欢声笑语。
打梨在墟日的头一天。不到墟日,梨是不好卖的。赶墟之地距离我家有四五里的山路,挑重担的事落在老爸一人肩上。有时还不只在当地卖梨,还得到离家二十多里路的广丰县排山镇上去卖。或许这是为了能多卖出两三个钱吧。爸妈早出晚归,挑担子的辛苦我们是无从体会的。我们只知道老爸是挑担子的能手。据他说一百多斤的担子,他挑上十里地不必换肩,不用歇脚。等到爸妈从排山镇回来,我们的眼睛会齐刷刷地望向箩筐。不见一个剩梨是一等的快乐,若还能见着有我们爱吃的,那就是头等的快乐了。
有一年的一个夜晚,农忙后睡得正沉的老爸,突然被自家狗的狂吠声给闹醒。老爸侧耳细听,只听得屋外头好似有"噗""噗"的声响。老爸说出去瞧瞧看。他拿上手电筒,打开小门,脚刚迈出去,便见一个黑影子从梨树上纵跃而下,"噗通"一声之后,黑影子仓皇逃窜。有人摘梨(我不愿用偷字),老爸的手电筒条件反射地往梨树上照去,手电筒的亮光打在了一个人的身上。眼见他貌似也要起跳的样子,老爸赶忙说:"别跳别跳,底下都是’豆杆嵌’,别给戳着了,慢慢地下来,慢慢地下来。"我家这棵梨树,它扎根在我家的菜地上。菜地上种着豇豆,黄瓜,丝瓜,都是要插"豆杆嵌"的(给蔬菜攀藤的竹木杆子)。这个摘梨的家伙估计胆子没逃走的那个大,他听了老爸的话不敢起跳了,慢慢地爬下树来。老爸认出了他,是另一个村民小组的小伙子。老爸说树这么高,多危险啦,为什么半夜来摘梨啊。他说明天他们要出门了,想摘几个梨子在路上吃。这是两个因农忙回家的打工仔。那时农忙是家里的大事情,外出的孩子也得请假回家帮忙。农忙结束又立即出门打工去。老爸把掉在地上的梨装进他的袋子,又对他说:想吃梨白天来摘,现在回家睡觉去。第二天,老爸在菜地上捡到一只凉拖鞋,想着是那个逃窜的人留下的。老爸看看凉拖鞋,还挺崭新的,觉得扔了怪可惜的,便拿上它送回人家里去。到人家里后对人家父母说:哪个孩子不馋吃的啊,我家那几个孩子也馋的。确实啊,我也曾馋过凤家的水蜜桃和红心李,馋过英家的青枣,明家的枇杷。
一树黄皮梨,让我们的假期过得有滋有味。日子,在放假,上学,又放假,又上学中偷偷地溜走。后来,我们一个个外出读书或打工。不知怎地,离开了我们目光的聚焦,我家梨树的生命力似乎不在了。它结的梨子一年比一年少。到后来,梨子根本就不好吃甚至不能吃了,梨子表皮凹凹凸凸的不再圆润光滑,咬开来能看见一个一个的病斑点。梨树是病了还是老了?我们无从研究。我们也不再像小时那么馋了。梨树就此完成了它的使命。再后来,我们有了工作,拿了部分工资给家里。爸妈手头上有了点余钱,就决定在老屋旁边再盖上一间两层的新楼房。梨树,因盖新楼房被砍掉,成了一堆干柴。
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如此笔直高大,如此枝繁叶茂的梨树。曾经那些与黄皮梨树有关的美好,成了我人生中最动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