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的“求不得苦”

　　赵姨娘与托塔西斯
　　红楼人物
　　看《红楼梦》的时候，常常替探春抱屈。这才自清明志自高的三小姐，怎么偏偏有那么一个娘着三不着两的一个呆人，还又不懂得藏拙，动不动大呼小喝，失尽体统。每每让探丫头尴尬不已。可是，又可怜她，偌大的荣国府里，有谁真正看得起她？连唱戏的小丫头们也会看人下菜碟，把她推来搡去，全不当回事。
　　咳！她怎么就不能学学周姨娘呢？那安静得像个影子似的的周姨娘？虽说没什么风光体面，到底，却也落一点安静，存几分尊严。
　　可是，她又怎么能像周姨娘呢？
　　她本是这府中的家生女儿，至今，她的家人还是这府里的仆役。对她而言，命运也是早已经写在那里的。小心谨慎的做丫头，到一定的年龄，出去配一个小厮，然后继续服侍主人，并为主人养育新的奴仆
　　可是，不知是什么样的运气，突然眷顾了她，使她成为贾政房里的姨娘。对于丫头，这，大概是所能想象的到的最好的命运了。可是，我也奇怪，她究竟是凭什么拥有了这个位置的呢？这个智力低下，甚至可以说有些愚蠢的女人。她何尝有袭人的一半心计？何尝有平儿的一半能干？如何能在在那明争暗斗中胜出呢？这大概只能说是一种意外的运气。
　　但正是这意外的运气改变了她的命运，或者说，从此改变了她的心态。使她突然萌生出许多以前不曾想象也不敢想象的希望与渴求。
　　那时的她，该是美丽的，这从探春的容颜上也可以揣摩出一点的。而且，这大概也是她唯一的资本。自然，这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但至少，可以让她获取短暂的恩宠。可是，女色，恰恰对于贾政没有什么诱惑力。我们可以说他刻板庸碌迂腐，可是，我们也得承认，在贾府所有的爷儿们中，他的确是最不好色的一个。他不象贾赦那样妻妾成群，不象贾链、贾珍那样偷鸡摸狗。更没有他儿子的那分多情。便是房里选了两个姨娘，也不过是按祖宗的惯例办事。这，在乌烟瘴气的贾府中，本该是个优点，大概也是他身上唯一比较切实的优点。但对赵姨娘而言，却更像是一种讽刺。除了美丽，她还有什么可以吸引男人的呢？
　　这时，命运，再一次眷顾了她。她有了一个儿子。
　　这儿子，给了她新的希望，无论她自己的出身是怎样的低微。但这孩子，身上流的是老爷的血，一生下来，他就注定是个少爷。看看链二爷吧，他的母亲又何尝比赵姨娘高贵多少，可是，如今的他，又是如何的风光张扬？她的儿子为什么不能拥有那一天呢？
　　可是，命运，在引诱着她梦想的同时，又捉弄了她，嘲笑了她。王夫人不是邢夫人。撇开早逝的贾珠不说（他的早逝可能也使赵姨娘暗暗庆幸），那口衔宝玉而生，面如春花，目如点漆的宝玉，一出生，就注定成为这府里的凤凰，夺取了所有的宠爱与关注。相形之下，资质平庸的贾环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多余人罢了。枉担着个少爷的名儿，却还比不上个有体面的丫头。这巨大的落差日日横亘在眼前，徒然的招来内心无限的不平与不甘，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自己的心。反使她比那“无福”的周姨娘平添一段痛苦。
　　是的，她还有个女儿，那才自清明志自高，超群出众的三小姐。何况，老太太又是最喜欢女孩儿的。可是，这府里所有的女孩，谁又比得上王夫人的元春？那才是一家人的荣耀所在，富贵所系。三春争及初春景，自然是占尽风光。而最关键的，还是探春自己，在姐妹中间，没有人比她更强烈的敏感于自己那“庶出”的身份了，自己的身生母亲，正是她最大的难堪，是她最急于划清界限的人。可怜的赵姨娘，又如何能指望从她那讨得安慰依靠呢？这女儿给她的，只有冷冰冰的礼法二字，时时提醒着她自己的微贱。
　　她也试过暗下毒手，并且就几乎成功了。可是，运气不在她这一边。眼看到手的一切，一瞬间灰飞烟灭。狂喜转眼又成失望。只剩下那份不甘让她日日咀嚼。
　　她也想过巴结讨好，但这门微妙的学问也不是愚钝的她所能掌握的，风姐的伶俐口齿，袭人的柔媚工夫，她是半份也没有。拍马屁也拍得疙疙瘩瘩，不伦不类，不招人待见。更何况，谁又稀罕她的讨好呢？一切只是愈发地现出自己的笨拙与低下。
　　人生的幸运与荣光，在王夫人是生而有之，不求而自得，在周姨娘是自知无分而不存奢求。在赵姨娘，却复杂得多，无数的可能与希望在她面前展开，诱惑着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伸出手去，总是够不着。放下手来，却又不能甘心。
　　这常常让我想起那个希腊神话。得罪了冥王的托塔西斯，被缚于河中。头上是硕果累累，腰下是流水潺潺。但一举手采摘，果枝就升到空中。一俯身饮水，流水就退到低处永远不可接触。比起放逐于荒漠，这惩罚要使人痛苦得多，因为它是双重的，而精神上的折磨可能要比肉体上的饥渴来得更痛苦一些。
　　所以说希望这东西，或者全有，或者全无，都好过若有若无只开花不结果，平白挑起人性中所有善善恶恶的无尽欲望，却又无法兑现，只有让这欲望日复一日的噬咬着自己的内心。佛家“八苦”中有所谓“求不得苦”，大概正是由此而来。可是生在尘世，谁能无欲无求，四大皆空？这苦，又如何解脱得了？
　　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说的好：人生所求的许多东西，是你本来就拥有的，有些是你永远也得不到的，有些，其实是你根本不需要的。以这样的眼光静静看看一生所求，倒是有几分明慧的，可以少许多无谓的痛苦。可是，赵姨娘，这没有知识的可怜的女人，你又如何能教她明白这一点呢？她的悲剧，在她幸运的成为姨娘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