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梦（四）

　　“文革”开始以后，文人遭劫，书籍遭秧，那时已无书可读。但对于一个爱读书的人来说，还是能找到书读的。只是饥不择食，找到什么就读什么。
　　大概在一九六五年，我得到一本张天翼的童话《大林和小林》，是用一只陀螺和商校一个浑名叫“黄牛”的学生换来的。陀螺我们又叫“黄牛”，因玩时被抽打转动，叫“抽黄牛”而得名。一次我们在商校学生宿舍门前抽陀螺，那个学生也和我们一起玩，他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黄牛，旁边的学生听后哈哈大笑，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学生浑名就叫“黄牛”。书是商校图书馆的。但不久这本书就遭了秧：我家邻居有一个封建恶少式的人物。其父原是华东军区某坦克团团长，因男女关系问题转业到地方，和我父亲同为地区商业系统的领导。他性怯如鸡，却暴戾霸道，仗父势欺凌弱小，遇强则飞快地跑回去找他妈妈，他妈妈便带着他出来找让他儿子吃亏的人，气势汹汹地说：“是谁，揍他！”一次，他和我闹翻，就在厕所墙上写了一条标语：打倒贺小二子吃狗屎。他会偷东西，我就也在墙上写了一条标语：把爬墙头、钻狗洞的小偷吕四宝揪出来示众。他思量报复，突然想起我有一本《大林和小林》，说那是“四旧”，就和他母亲，带着一帮小“造反派”，将我强行押到厕所，将书烧了。他母亲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女人，原是一个随军家属，到地方后，说是转业军人，但拿不出转业证书，穿着她男人的军装照了一张像，放大了挂在家中，有一次，我到她家玩，说那照片是假的，她在被窝里伸出头来说：“是谁？揍他！”她没有工作，成天穿着她男人的将校呢军大衣，头上裹着一个大绿头巾，招摇过市，聚众讲打仗故事，故事的主角都是他的男人，将书上的、电影上的和听来的事情，张冠李戴，全混在一起。后来，样板戏唱红的时候，她又迷上了样板戏，成天和京剧团、淮剧团的人混在一起。她的大女儿美若天仙，当时军分区和飞机场许多青年军官都来追求她女儿，她却将女儿嫁给了淮剧团一个演“小炉匠”的丑角演员。为了那本书，我和他家结下了深怨，至今见到他家里人，还不愿理睬。
　　在“文革”初期那段时间里，我看过许多儿童作品，大多是从师范学校和地区纺织厂借来的，记得有英国王尔德的《快乐王子集》、《豪夫童话集》、《意大利童话》、《小象波波》、《宝葫芦的秘密》、《捉獾记》、阿拉伯神话故事《一千零一夜》印象最深的是两本儿童小说：《冰上笑声》和《微山湖上》。这两书“文革”后似乎未版，常常想起，一直无从寻觅。现在可能已很少有人知道了。师范学校图书馆是我们那里藏书最多的，图书馆有一幢楼，后来那里被某学生造反组织据为司令部，一次，我去那里，看见到处图书狼籍，被那些造反派任意践踏。我想，反正他们又不要，将它们全拿回家，但我未敢行动。其实，那些书未被他们烧毁，已经是万幸了。但从那时起，我看书的主要来源就断了。
　　就在我无书可看，每天翻阅那些过去订的《少年文艺》和《中国少年报》的时候，一天，我突然发现，在我们机关大院传达室的老头那里，有一本《水浒传》，我就给了他小半瓶二两五装的洋河大曲酒，向他借了那本书。书是上部，到第四十回：《宋江智取无为军张顺活捉黄文炳》。我看了以后，不过瘾，就到处寻访完整的《水浒传》。一九七二年，我在部队当兵，年底，连里一个山东日照的老兵回家探亲，山东是水滸英雄的故乡，我就托他给我找《水浒传》。居然还真被他找到了，好几本，全是线装书，带来却又不敢给我，去请示指导员，结果被指导员训了一顿，书被没收了。那个指导员也是个喜欢看书的人，我猜想被他据为已有了。直到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批水浒时，我父亲才给我从县新华书店内部搞到一套七十一回本的《水浒传》。那段时期，《水浒传》我是几乎每天必看，不知翻看了多少遍。我深为那些我所喜爱的梁山英雄的命运担心，听说他们以后受了招安去打方腊，死伤惨重。他们中哪些人阵亡，哪些人生还，我非常想知道，作了种种猜测，但这哪能猜测得到呢？后来，我终于托人从县图书馆的藏书室中借到一部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传》，看罢爱不释手，就动手抄，但没有抄完，此书就大量上市了。以后，我买了三种版本的《水浒传》：一是会评本，七十回，有金圣叹、李卓吾、王望如、余象斗等人的评语。二是百回本，七十一回“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以后，保留了征讨辽国和征讨方腊的内容。三是百二十回本，除征讨辽国和征讨方腊以外，还有征讨河北田虎和山西王庆的内容。在所有版本中，当数金圣叹删削过的本子最为精彩。
　　大概在一九六九年，我还得到过一本《三国演义》。那是一本至今也难得一见的金圣叹批注本。那时，无锡知青下放苏北，兴起了一股练武之风。我不记得是从哪里用复写纸复印了一本摔跤动作的图解，我就用这本图解与我中学的一个同学换了那本《三国演义》。少年不知用计，当时看《三国》不如看《水浒》有趣。一九七一年我当兵后，那本《三国演义》放在家中不知所终。
　　一九七三年，社会上兴起一股看《红楼梦》热，是毛主席叫许世友看《红楼梦》，至少要看五遍。那时，我们连有一个江苏建湖籍战士，父亲是该县新华书店经理，一次他回去探亲，带来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新版的《红楼梦》和《西游记》。一次，他把《红楼梦》借给我时，极其郑重地对我说：手上有汗的时候不要看；不看的时候，书页不能折起来。还有一次，我向他借了一本《西游记》。那天下午，连里开批林批孔汇报会，我们班副班长去参加，他上午给了我半天假，给他写汇报材料，我看书把写材料的事忘了。傍晚，我们正坐在门口吃晚饭，他散会回来，脸上好像怪怪的，变了模样，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两道眉毛都没有了，原来开会时他汇报不出来，急得把眉毛都拔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