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即是王者

　　每每在博物馆、展览馆甚至在电脑、电视上看到那些穿越历史、走到现代人眼前的那些不同形状的青铜器，总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和感叹：这是我们人类历史上一个重要发展时期的证物，是我们祖先智慧的凝聚物。它们或者大如后母戊鼎、和鼎、铜禁，动辄几十上百公斤，或者小巧如香薰炉、挂饰、马鞍配件，只有几辆甚至几克重。但无论大小，尽管历经千年，依然熠熠生辉。那巧妙的构思、天工般的技术，让我们透过这些青铜器，面向先祖，不自主地匍匐下来，顶礼膜拜。
　　人类发展进步的历史，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对自然界的万物了解、开发、利用的历史，对现成的物品的利用比如钻木取火、加工动物骨骼，打磨石器作为工具、武器，是第一个阶段，也是相对原始的阶段。对现有物质进行提炼、萃取再加工，造出一种全新的东西来，则是我们人类从原始到文明的一大跨越。如果分析，这次跨越又分为两步，但每一步都没有离开火。第一步是团泥成型，火烧为陶。原料是泥土、辅助材料是柴；第二步是开山取矿，火烧炼铜。原料是铜矿石、辅助材料是炭。而炭本身也是柴的加工物。从柴到炭，使火焰的温度进一步提升，让火烧矿石、冶炼提取成为可能。矿石炼铜，则因为铜是所有矿物中熔点最低、最容易提炼，而且提炼物最为有用的东西。同一条件下黄金的冶炼也成为可能。但因为黄金属于贵金属，无论是提炼的数量还是应用范围都无法和铜相比，所以专家们仍将这一时代以青铜时代代称。故此，人类历史自六千年前一直到两千年前，在长达四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铜成为人类进步的第一得力助手：祭器、礼器、兵器、生活用具、劳动工具、货币等等。铜深入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至于社会普遍认为，只有进入到青铜时代，人类才真正踏入文明的门槛。
　　青铜时代，为我们人类的文明刻上了深深的印记。
　　正是因为青铜时代的重要，我们的考古学家历来都将青铜器的发掘、收集和考证作为重要的功课。千年前的宋代考据学家赵明诚甚至专门做《金石录》对历代青铜器进行收集鉴别。到了当代，随着盛世收藏的兴起，各种各样的青铜器遗存甚至被市场炒到天价，一只直径不过十公分的铜镜价值达到几十万元。有市场就有买卖，有买卖就有供给。一时间，受利益的驱使，一些能工巧匠按照历史上的青铜器造型制作的高仿青铜器开始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各种拍卖行、市场上。
　　由此，烟涧村也叫烟云涧村开始进入我们的视野。
　　与洛阳孟津的南石山村制作高仿唐三彩一样，烟云涧村的青铜器制作同样十分了得，并且具有多个版本的传奇故事。
　　话说1994年，北京潘家园古玩交易市场里冒出一批具有北魏时期特征的陶俑。中国历史博物馆和故宫专家为了挽救古代文物，前者分三批花了八十万元，后者分两批花了十万元购买这些文物。但此类“文物”市场上越买越多。公安部门介入，深入调查，查到了南石山村的村民高水旺。在高水旺亲自示范下，专家们终于证实这些“文物”正是他的“杰作”。这次调查也使南石山村一夜成名，成为制作高仿唐三彩的专业村。
　　如果说南石山村的高仿唐三彩还仅仅是局限于国内市场的“内销”，那么烟云涧村高仿青铜器的故事就几乎走出“国门”了。
　　话说某海关在对一批出口货物进行例行检查时发现，该批货物有“文物走私”的嫌疑。文物走私？这事关国家宝物外流，同时也牵涉国际声誉，非同小可。但海关部门不敢妄下断言，请来文物专家进行鉴定。专家鉴定结果：造型、工艺特征、老旧程度等方面均符合某一朝代青铜器的特征，属于文物。
　　既然是文物，就得追查来源。如同南石山故事的重演，有关部门顺着线索一路找到了烟云涧村。烟云涧一夜成名。
　　与上述两个村同样出名的还有南阳镇平县石佛寺镇的仿古玉石。笔者就曾在广西某景点花一百块钱买过两个玉石章坯，颜色漂亮异常，一听口音，老板是南阳人，河南老乡，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到家经行业人士一看，他说，这是一般的石头，表层经过激光剔除杂质，又激光着色。如果真是玉石，每一个都得上千元。为验证说法，他当场打烂一枚，果如其言。笔者在后海的同时，又不得不佩服高仿手段的高明。
　　面对古玩市场屡屡出现的“造假”事件，很多网友在声讨造假者的同时，也提出不同的看法。其中比较一致的是：文物市场首先是文化市场，不是投资市场，更不是投机市场，指望一夜暴富，必定吃亏上当。有人提出对造假者要严厉打击，也有人按照市场经济理论提出，只要有市场，就有需求，有需求就有满足市场需求的人和产品。仿品本身也是产品，你买了就是商品，这就是市场经济。
　　烟云涧青铜工艺博物馆馆长方长勋对此有自己的认识：
　　“作为社会财富的创造者，无论哪一行，干的都是“活儿”。至于什么时候做什么活儿，也就是生产制造什么，那就得看社会需要什么。社会有了需求就干，没有需求，你干了就血本无归。至于社会需要什么，那是市场上那些中间人关注的。春江水暖鸭先知。他们对市场需求最为敏感。他们觉得市场需要什么，就给生产厂家下单。对我们来说，他们就是客户。我们做的活儿到了他们那里就成为“货”。这些货到了商店就是“商品”。商品到了用户手中就成为了用品。刀子可以杀人，也可以劈柴。对于做刀子的手艺人来说，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生产出锋利、耐用，消费者喜欢的刀子。至于商户卖了刀子给杀人犯，杀人犯又拿刀子杀了人，那是杀人犯的事。作为青铜器工艺的传承人，我们要做的就是生产出尽可能完美的青铜工艺品。这里的完美包括用材的纯粹、工艺的纯熟、造型的规整和时代特征的契合等等。作为手艺人，我们任何时候都坚持说我们的产品是工艺品，或者说是高仿的工艺品。至于有人拿去当做文物出售，是个人道德和修为的事情，如果你把仿品当文物，那是你专业知识不足的问题。这些都和青铜艺人的工艺是否纯熟无关。”方长勋说。
　　在收藏行，景德镇的瓷器、天津鼓楼的书画在古玩市场也被称为出假货最多的地方，但似乎都没有南石山、烟云涧、石佛寺这三个地方有名，因为后三者都集中在河南省。对此，贬损者认为，河南人在诚信方面存在欠缺，造假成风；褒扬者则坚持，这正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两个问题的存在：一是河南历史悠久，在中华文明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二是河南人懂得传承弘扬，对祖先的优秀遗产继承发扬得到位出色。
　　是非对错，见仁见智。对错的争论依然持续，烟云涧青铜器行业的发展则对此成为坚实而令人信服的佐证。如今的烟云涧村三千多口人，有一半以上人口直接间接从事着与青铜器制作相关的工作，一百多家作坊、工厂在开炉生产，产品从商周青铜器仿品到现代青铜雕塑，种类从人物到用具、从现代到仿古，客户从国内到国外，品种从工艺品到实用器无所不包。以烟云涧青铜工艺博物馆为代表的企业早已走出小作坊的经营模式，走上了研发、仿制、贸易一体化的道路，各种专利产品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走向全国，走向国际市场。
　　问题是，青铜制造特别是青铜器仿制这项具有相当技术含量的行业为什么出现在名不见经传的烟云涧这个村庄？
　　烟云涧村位于洛阳市伊川县葛寨乡。这里往北二十公里即为洛阳龙门石窟所在地，西、南方向均为伏牛山系所属不同的山脉所环绕，所以，说烟云涧就离不开洛阳。传说夏朝大禹铸造九鼎，分天下为九州，铸造九鼎的地方就在洛阳以南，也就是烟云涧偏西的某地；历史上周朝建都洛阳，传世的同一历史时期制作的何尊上刻字即有“宅兹中国”字样（这里就是所有诸侯国中最为中间的国家），“中国”一词自此出现，也由此奠定了洛阳即各诸侯国之中的地位。铸鼎要用铜，炼铜离不开铜矿石。烟云涧南、西方向不远的山上即为铜矿石产地。山上取矿，山下冶炼，铸造成的青铜器运到洛阳城里供各行业使用，这是再科学不过的产业链条。加之山上有茂密的树林，烟云涧村边有山涧河水流淌下来，春秋两季，受地温变化影响，蒸腾起来的水汽如烟似雾，亦真亦幻，烟云涧很自然地成为青铜冶炼铸造基地。有资料证明，至少在明朝万历年间，村民方荣制作的青铜器就已经闻名遐迩，之后，制作工艺代代相传，至今已经是第十六代后人方长站和他的弟兄们掌管炉灶。烟云涧村西北方向的丘陵地带陆续出土的墓葬不断有青铜器出现也说明烟云涧村的历史非同寻常。
　　烟云涧村以制作仿古青铜器出名，但制作仿古青铜器仅仅是一个方面。烟云涧青铜工艺博物馆馆长方长勋的弟弟方长站是省级非遗传承人，在他看来，无论哪个朝代，有了样品，再去根据样品仿制，不论失蜡法还是浇铸法，不论干坑（北方窖藏、墓葬）还是湿坑（南方窖藏、墓葬），无论夸张（以四川三星堆为代表）还是写实（以湖北曾侯乙墓为代表），都不是很难的事。所谓的高仿青铜器的红斑绿绣甚至还可以按照锈蚀程度再行分级，制作难度大的还是现代的产品。有客户只是提出一个大致的要求，让你制作一个什么样子的东西，让你从造型设计到质量体系全部负责，这才是考验青铜匠人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时候。流连于博物馆内外，从他们为客户等比例复制的何尊、后母戊鼎、青铜神树、莲鹤方壶、鎏金铜车马等作品上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做高仿青铜器的高超工艺，从铜香炉、后稷造像、编钟、大佛以及博物馆门口矗立的铜琮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他们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我知道，现代我们能够见到的工艺最为复杂的传世青铜器是河南博物院珍藏的铜禁，是我国有限的禁止出国展出的国宝。像这样的青铜器你这里能仿制吗？”笔者在与方长勋交流的时候这样问他。方长勋原来在县文化部门工作，现在全力博物馆的文化推广和青铜理论研究。
　　“河南铜禁出土于南阳淅川，和湖北曾国墓出土的熏炉基本类似。这两个地方后来也都属于战国七雄的楚国。它们都是用失蜡法制作小部件，用浇铸法制作大框架，然后将小部件一个个地焊接起来，再将它们焊接在大框架上，最后打磨成型。几年前我们仿制的熏炉得到了客户的高度认可。如果需要，河南铜禁的仿制也没有什么问题。”为佐证他的说法，方长勋介绍，三星堆的青铜神树就是他们的师傅在参观过三星堆博物馆后，按照拍的照片和资料上介绍的数据仿制的。产品出来后，他们的专家几乎都不敢相信是仿制的，因为上面某个部位锈蚀的痕迹都和原件几乎一模一样。
　　如今的烟云涧博物馆不仅继续着研发、仿制青铜器，制造现代青铜工艺品的老本行，还是青少年实训基地、青铜文化传播基地、青铜铸造工艺、理论交流基地和青铜文化参观景点。中外游客来到这里无不为他们精湛的工艺、巧妙的构思所折服，喜欢青铜制品的游客还会依据个人爱好随手购买个纪念品带回去。方长勋和他的员工们也会根据游客爱好，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各种提问，当然，涉及到产品配方、关键制作环节的话题，他们也会婉转地回绝，留下谜一样的疑团在烟云之间。
　　2020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