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东风：如何理解“和谐社会”

　　最近几年我们经济发展取得了很大成就，这是整个世界都承认的，而且我们也亲身感受得到。但其中暴露出来的问题也很多，这些问题假如用一个词语来概括，就是“不和谐”或者“不够和谐”。我想这也是中央提出要建设和谐社会的初衷。不和谐的现象比如：经济发展和社会发展之间的不和谐，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和人的所谓“幸福指数”的增长之间的不和谐，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的不和谐，快速增长和可持续增长之间的不和谐。还可以发现其他方面的不和谐，比如说人的各种需求之间的不和谐，基本物质的欲望和高层次精神需求之间的不和谐。当然，最根本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和谐。总之，现在社会暴露出来的很多问题概括起来讲就是缺乏和谐，这样一个背景我觉得是中央提出建设和谐社会的一个初衷。
　　产生不和谐的原因之一，是在我们的现代化建设过程中出现了一种不均衡，观念上不均衡的和实践上的不均衡都有。我们在现代化初期强调的是器物层面的现代化，“四化”包括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不包括政治和文化，目标集中在于提高经济发展速度，人对自然的征服。这在现代化的初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一个温饱还没有解决的国家，物质现代化毕竟最迫切的，但是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深，停留在这个层面就不行了，社会文化方面和政治方面的现代化滞后所造成的后果会越来越突出，最终连经济的现代化也无法搞好。
　　现在提出的“科学发展观”是对“发展是硬道理”的一种补充、发展。它并不是抛弃了原先的“发展是硬道理”的意思，而是想使它更完善、更全面一些。今天比较正确的提法应该是“又好又快的发展才是硬道理。”
　　“和谐”实际上是整个人类社会追求的一种目标，它也是合乎人的本性的。这个概念可大可小，大至于天、地、人的和谐，国家和国家之间、民族和民族之间的和谐，不同的文明类型之间的和谐，还有社会生活各部分、各领域的和谐，等等；小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更可以小到人的生活方式、人的内心世界的和谐。就是说，即使是独自一人，也有一个和谐问题。比如你的业余生活和你的职业生活之间的和谐，你的公民身份和私人身份之间的和谐，你的精神需求和物质需求的和谐，等等。所以，我觉得其实是整个人的生存状态都应该追求和谐，和谐原则可以应用在人类社会和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
　　和谐作为原则虽然比较抽象，但是落实在各个具体的领域，它的含义、它的体现是很具体的。比如我们拿个人来讲，我的不同层次的需求之间要有一种和谐，一方面我要有一种非常紧张的工作生活，但是另一方面又有很悠闲、高质量的休闲活动。我们应该有那种消遣性、娱乐性的文化消费，但是同时也应该培养一种冥想的、凝神的文化欣赏和文化趣味。再比如，地方政府在规划自己地方的发展的时候，工业化和环境的和谐问题，经济发展和教育发展的和谐问题，都会体现在财政拨款上，这难道还不具体？所以，具体到各个领域里面，和谐是很具体的，不是抽象的。
　　要建立和谐社会，在理念上要认识到世界和人的多样性和差异性，在实践上尊重和保护这种多样性和差异性。多样性和差异性本来就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目的。一般都把“和谐”的对立面理解为矛盾和对抗，但我觉得和谐的更可怕、更重要的敌人是统一、无差异。一个无差异的世界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和谐的世界。所谓“和而不同”。其实，我觉得应该倒过来说：“不同而和”，因为只有差异和多元才会有和谐，没有差异和多元就没有和谐。如果大家都一模一样，那就谈不上和谐，而是单调。单调是人性的天敌，也是文明的天敌，当然也是自然的天敌。和谐的前提是差异，不同元素之间通过对话、交往所达到的一种和睦共处的状态，而绝对不是差异消除，如果消除差异，这个世界就会完全同质化、一体化了，这不是和谐，这是一种可怕的极权状态。其实在观念上讲，最重要的是要认识到世界的多样性本身就是美好的，它就是一种我们追求的价值。
　　比如说植物。自然界各种各样的植物怎么样才能达到和谐共处呢？关键是要让它保持自己的差异性，让它自然生长。如果出现一种植物，把其他的植物都灭了，或者通过暴力手段只培植一种标准化的植物，别的都不种，既有的也要灭绝，那都不是一种和谐状态，而且这个状态肯定是不会长久的，因为它打破了生态平衡。自然界生态的平衡实际上就是多样性的保持和维护。要保护濒临灭绝的物种的道理就在这儿。没有多样性这个世界就存在不下去。我觉得人类社会以及人类文明也是一样。一个社会假如没有多样性，就会陷入一种可怕的极权状态，就存在不下去。这一点特别重要。千万不能通过消灭差异的方式，通过一体化的方式来达到所谓的“和谐”。我们在“文革”的时候领教过这种所谓的“和谐”，不但思想统一，而且服装也统一，唱的歌也统一，发型也统一，结果人的多样性没有了，个性没有了，创造性没有了。片面追求整一同时也是我们原来计划体制的遗留，过分强调统一必然导致的人和人之间无差异状态，这种状态在我们原先的计划体制之内的弊端表现得很明显，没有差异，大家都有一个理想，大家都有一个目标，甚至大家都穿一样的衣服，这是过分计划化所导致的对多样性的破坏、对和谐的破坏。不要以为我们现在市场经济了，这种计划体制带来的不和谐已经不存在了，事实不是这样。我们现在很多领域还有浓重的计划色彩，计划体制的遗留还很严重。
　　但认为追求多样性就是放任不管同样是片面的，所谓的“看不见的手”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好的观点也有它的弊端。自然界也好，人类社会也好，在完全放任的情况下也会产生垄断。一个越来越强大的公司可能会把其他所有的公司都吃掉，这样就没有竞争了。正因为这样才有了反垄断法、有各种各样的政策措施来维护这种多样性。就是说对于那些垄断性的一种力量要加以适当的遏制。但是这种遏制又不是任意的政府干预，而应该是法制化的。所以，在避免政府规划一切、替代一切的前提下，还有一个工作就是要制定一个有利于和谐和多样化的规则，在这样一个规则的情况下让大家去自由竞争、自由发展。政府的工作应该是一个制定规则的工作。
　　首先它要公正、公平，这个公正、公平的原则简单说就是：规则必须适用于每个人，规则之下不能有例外。此外，在公正原则的前提下，要有差异。两者是相辅相成的。打个比方说，跑步，大家起跑线是一致的，不能说跑得快的人就必须一些（几秒或者几分）起跑，那就起点不公正。有些人提前起跑，有些人推迟起跑，这是违反公正原则的。但是也不能完全不顾公正原则造成的不公正结果。自由竞争的结果肯定是结果不平等，要本着最有利于最弱势群体的原则适当扶持那些弱势群体，特别是提高他们的竞争能力。这是教育公平原则的理论依据。打个比方说，文化市场如果完全放任自流的话，某种消费性的、迎合人的感官需要的文化可能就发展得特别快，而一些没有广泛市场、没有很大发行量、没有票房的文化类型就会发展很慢甚至就会消失。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引入差异原则作为正义原则的补充。差异原则要有利于最弱势的人或群体，有利于最弱势的文化类型或生活方式，要向这方面倾斜。这两个规则应该互相补充，一个是公平，另外一个是差异。差异原则的根本宗旨是让弱者慢慢变强，而不是让强的更强，让弱的更弱。比如说，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推行自由市场经济的国家在文化、教育上都有政策倾斜，消费性的文化、大众文化生产企业要交很多税，但是那些精英文化、高雅文化可以不交税，这就是倾斜。还有对教育的投资。很多西方国家的政策是企业家投资教育可以少交税。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政府是完全让社会、市场放任自流的，都是有干预的，但这个干预不能太细太死，也不能太随意，更不能越干预越有利于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