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执政败笔

　　嘉禾县委县政府滥用行政权力的做法，在全国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影子
　　“嘉禾事件”余波未平，引发的震荡还会持续很长时间。
　　国务院常务会议听取一个县的问题调查汇报，并公布全国，明确要求举一反三，警示官员，这在执政党的历史上是罕见的。
　　这表明了国务院贯彻执政理念的坚决意志，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落实执政理念的艰难。
　　“人民内部矛盾要靠人民币来解决”？
　　2003年11月28日，中共嘉禾县委召开九届三次全会，专题学习贯彻中共十六届三中全会精神。《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看到县委书记周余武在讲话材料中强调：要牢牢把握“五个统筹”的科学发展观。
　　然而，嘉禾县委县政府实际做的却是调动全县的力量，为开发商推进嘉禾珠泉商贸城的建设“执政为民”已经一定程度上异化成执政为“商”。
　　跟不上高层执政理念转变的不仅仅是嘉禾县。嘉禾的干部说起“谁影响我们一阵子，我们就影响他们一辈子”这句如今“臭名昭著”的话，心里藏着委屈：这其实不是我们“发明”的，是从其他县“学”来的。
　　当拆迁遇到阻力时，嘉禾县的领导到湖南数县进行考察，“取经”归来后对待拆迁户“出招”更狠。“政府拿棒，开发区拿糖”，这是湘西北一个县的副县长介绍的经验。
　　“嘉禾事件”反映了地方官员执政的野蛮，也映射出了地方政府“科学发展”面临的困境和无奈。
　　当嘉禾的干部说起珠泉商贸城建设的诸多好处时，《瞭望东方周刊》发现，最让他们眼睛发亮的是，每年能够预计带来1000多万元税费收入。
　　嘉禾县财政收入结构严重不合理，2003年税收只占可用财力的47，大部分收入要靠职能部门收费、罚款，从而损害经济环境和干群关系。
　　2003年，嘉禾县的可用财力只有约9000多万元，保工资就要花去7500万元。从支出结构就可以看出，县里基本上拿不出用于公益事业发展、公共保障支出，以让嘉禾30多万人民得到实惠。
　　国家“亲民”政策的出台，对地方政府来说却暂时意味着财政短收。
　　就在嘉禾县委政府还在为30万元、50万元的微薄税收号召全县干部努力奋斗时，距嘉禾县不到4个小时的长沙县，已经主要考虑引进税收过千万元的企业了。
　　“这几届县委政府都在为嘉禾解脱贫困想办法，想形成支柱产业努力，但由于交通偏僻，基础设施差，很难找到像样的大的项目。所以县领导对珠泉商贸城的期望值很高，决心很大。”嘉禾县一位干部对记者说。
　　经济落后、财力匮乏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前些年，一些乡镇政府卖干部指标，交3万4万元就可以当乡干部，导致乡镇严重超编。有的开发区没钱给干部发工资，就发一亩开发区的土地。
　　县信访局的干部对记者说：“人民内部矛盾要靠人民币来解决。”
　　当一个政府连自己的工资都难以保证、运转难以维持的时候，我们虽然无法否定嘉禾一些领导干部的奋斗是为了人民群众利益，但更直接的动机则不能不说是为了干部的工资发放，为了政府的艰难运转。而这一切带来的后果就是赢利倾向，与民争利。
　　据统计，全国2000多个县级政府以40的财政收入，供养了全国70的财政供养人口。具体到嘉禾这样的经济弱县而言，不合理的比例可能更大。
　　县域经济的盘活，希望在于县级执政者的自力更生、改革的深化、行政成本的降低，但是也有赖于体制的调整，尤其是转移支付的科学化，中央与县之间财权事权的合理划分。
　　“治吏”是一个艰难过程
　　“如果不是出现这件事，凭着自己的业绩和能力，周余武很可能会进市级领导班子。”这不止是嘉禾一个干部的看法。
　　其实，和嘉禾一样，江苏沭阳县在旧城改造时同样使用了“铁”的手段。
　　据媒体报道，一位干部回忆当时拆迁的惨烈，“铲车、吊车开路，公、检、法，加上沭城居委会的干部，一共出动了300多人，居民限时必须搬完；有个妇女家里的柜子太大了，搬不出来，铲车上去了，轰，房子推倒了，埋在里面，这个妇女一下就昏了过去”。
　　实际上，嘉禾县委政府所使用的激进手段比不上沭阳。然而相比嘉禾县的干部而言，沭阳县委书记却幸运多了：官升宿迁市长，再至宿迁市委书记。
　　上述激进手段如果在今天重演，官员能够在政坛一帆风顺吗？很多人认为，这种概率要大大地降低了。“因为时代变了，新的执政理念很难认同这种做法。”“嘉禾事件”和“铁本事件”等责任领导干部受到不同寻常的严处，从政者可以从中嗅到高层发出的强烈“信号”。
　　然而，执政理念的巨大变化，必须要有“组织路线”来保障。但是很显然，一些地方选任干部的用人制度，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跟上执政理念的变化。
　　一位县委办的干部告诉记者，现在虽然考核指标调整了，但自上而下还是看财政收入和工业产值。“就像教育手段不管怎么变，高考这根指挥棒不变，应试教育难以扭转一样，对干部的考核办法不来根本的变化，中央以人为本科学发展观的思想在地方很难落实。”
　　当唯GDP论受到猛烈抨击时，记者发现，事实上很多地方已经金蝉脱壳为唯财税论。
　　“嘉禾事件”被严厉处理后，一些地方官员言谈间为嘉禾领导抱不平，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这种普遍性的担心，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转变吏治的艰巨。
　　执政命题需从立法上破解
　　2004年5月23日，嘉禾县委、县政府向建设部、湖南省调查组提供的情况汇报时重点强调了珠泉商贸城项目的公益性背景。因为这正是他们敢于像推土机一样使用行政权力的重要依据。
　　新华社6月4日电播发湖南省、建设部查处“嘉禾事件”消息，陈述调查事实的第一句话就是，“嘉禾县珠泉商贸城是一个以商业营业用房为主的房地产开发项目”。正是这个结论，为“嘉禾事件”的定性敲了一槌，给嘉禾县委、县政府当头棒喝。
　　按照国际通行的惯例，如果是公共利益，政府可以使用强制手段。如果是商业利益，那么就应该由开发商和老百姓进行平等协商，政府应该淡出。
　　然而，立法的落后却给“公私”不分以及权力“寻租”行为提供了空间。尽管公共利益这4个字眼在法律中开始出现，但究竟如何具体操作，国家一直缺乏明确的司法解释。
　　2004年6月15日，国务院办公厅就控制城镇房屋拆迁规模、严格拆迁管理下发通知。
　　业内人士认为，国务院这份文件点到的拆迁项目，可以理解为公益性质。但问题是，以上这些项目中随着投资主体的多元化，不完全是国有投资。如果不加以细分，事实上难以区分操作。
　　将属于公共利益的范围在概括规定的基础上再逐一列举规定，确实是立法层面上的当务之急。
　　项目是公益性还是商业性，由谁来裁判呢？对嘉禾珠泉商贸城性质的界定，是由建设部和湖南省调查组下的结论。如果有朝一日，能够由司法部门依照国家法律作出解释，相信更能够保障公正，也更能为老百姓所接受。
　　“多数人”与“少数人”的关系
　　“多数人”与“少数人”这一对矛盾就像一根甩不掉的绳子始终纠缠在珠泉商贸城9个月的拆迁进程中。
　　嘉禾县的领导干部认为，开工这个项目的合理性在于，县人民代表大会的决议代表了30多万嘉禾人民群众的利益。由此，县委县政府才开始了对372户居民的拆迁工作。
　　经过各种“软硬兼施”的手段，到今年5月，拒绝拆迁的居民余下37户。嘉禾县委县政府认为，如果余下的37户不拆，等于说少数人的利益损害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于是采取了拘捕3人，将11名干部撤职或调离的粗暴行为。
　　建设部、湖南省调查组认定嘉禾强制拆迁违法违规问题之一是：“没有按规定程序举行听证的情况下，对11户被拆迁人下达强制拆迁执行书。”查阅建设部从2004年3月10日起执行的《城市房屋拆迁行政裁决工作规程》，其中第七条规定：
　　“未达成拆迁补偿安置协议户数较多或比例较高的，房屋拆迁管理部门在受理裁决申请前，应当进行听证。具体标准、程序由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房屋拆迁管理部门规定。”
　　嘉禾县政府法制办副主任曾小平告诉记者，湖南省人民政府还没有据此出台细化的拆迁管理规定。县委政府当时认真研究了这条行政法规，认为300多户中只有“少数”未达成拆迁安置协议，不能算作“户数较多或比例较高的”，所以认为没必要在这个环节搞听证。
　　不管怎样，嘉禾县以大多数的名义滥用行政权力的做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多数人的暴政”这一政治概念。正是因雅典的公民集体投票，才错误地判处了苏格拉底死刑。近200年前，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在评价美国民主机制时，提出了其突出的缺陷，就是“多数人的暴政”。
　　他认为，多数人的民主的确可以蜕变成多数人的专制。建立在多数同意之上的不仅可能是理性、和平的民选政府，而且同样可能是高高耸立的断头台。
　　中共十六大报告中提到：“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进程中，全国人民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各种具体的利益关系和内部矛盾可以在这个基础上进行调节。”
　　如何解答“多数人”与“少数人”的利益关系问题，期待着执政者在新的执政理念道路上的探索。
　　嘉禾善后工作亟待解决
　　“嘉禾事件”的遗留问题却并没有因为国务院处理决定的出台而得到解决，事件所造成的各种利益冲突和矛盾仍在加剧。
　　记者在嘉禾采访时发现，珠泉商贸城已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烂摊子”。原来热闹繁华的市场变成了一片瓦砾，周边的门面也变得冷冷清清。
　　“工程还搞不搞是我们现在最关心的。”居民刘日丽说。“这个烂摊子现在是一下雨就成灾，一天晴就发臭，政府不懂法，犯了错，不能老百姓跟着遭殃吧！”刘日丽气愤地说。
　　不少居民认为，尽管地方政府在商贸城项目的立项、规划、审批、拆迁上都犯了严重的错误，但商贸城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项目，应该继续搞下去。
　　湖南省和建设部联合调查组在《关于湖南省嘉禾县珠泉商贸城建设中违法违规问题的调查报告》中也提出，“鉴于一期工程大部分房屋已经拆迁，为避免重大损失，保证被拆迁人合法权益不受影响，建议在完善现有规划设计方案，依法依规完善拆迁安置补偿方案的基础上继续实施。”
　　6月6日，在欢迎嘉禾县新任书记、县长到任的全县干部大会上，郴州市委驻嘉禾工作组正式宣布，珠泉商贸城项目将在完善现有规划设计和安置补偿方案的基础上继续实施。
　　然而，尽管加快处理珠泉商贸城遗留问题是嘉禾县干部群众的一致心声，但目前仍是一片废墟的珠泉商贸城项目继续实施矛盾重重。“现在我们处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嘉禾县县委常委王建球说。
　　首先是部分未拆迁户思想难通。目前商贸城未拆迁的30多户与当地政府的对立情绪十分强烈。整个未拆迁户群体变成了“铁板一块”。
　　其次，占被拆迁户大多数的已拆迁户的利益难保障。越来越多的已拆迁户开始找政府“讨说法”。
　　此外，项目继续搞下去补偿标准难以确定，拆迁难度将更大，开发商和拆迁户的利益难以协调，商贸城项目也很可能成为一个收不了场的“半拉子工程”。
　　鉴于“拆迁事件”已造成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和善后工作中具体的困难，嘉禾县委、县政府有关领导希望有关部门对珠泉商贸项目的善后工作给予重视和支持。（《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谭剑、于磊焰、段羡菊湖南嘉禾报道）
　　嘉禾百姓语录
　　搞这个商贸城是商业性质，政府官员为什么要插手？这不是违法吗？明明中央规定的不能插手呀。拆迁户李昌会
　　一直以来我们就是农贸市场做点小生意来谋生，去年12月20几号，（政府）早上4点多钟就偷偷摸摸把这个市场敲掉了。12月22号，又把市场这些人赶到粮食局那个市场里去做生意，可是在那里做不起来。拆迁户陆水德
　　“我被（他们）关了1个月零3天，我觉得不合理，当时是公安局长送我去看守所，我就跟他说，我说局长你这样搞我，你不符合党的政策。如果中央不来人，我想我陆水德可能会在牢里坐死，我今年70岁了，对不对，他判我2到3年徒刑，我还活得好久？”拆迁户陆水德
　　要是我不签，我的哥哥就要受处分，他好几次都向我求情，要我们吃一点亏就吃一点亏，不要牵连他，要是我们不签，等于害了他。他当面跟我们说，你不要害我们。害他就是他正科级就要降为副科级。拆迁户李会明
　　他们这是比拿着枪逼着还厉害，我都跟他的这些亲戚闹翻了，没有办法，我们也要生存呀。我说了，我要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捍卫法律的尊严和自己的权利。李会明的爱人李爱珍
　　说良心话，我认为在我们这里搞拆迁如果政府不介入的话，就算是香港的李嘉诚、霍英东来了也搞不成。拆迁户李本忠
　　县里的初衷是好的，但对老百姓的意见听得太少。如果一开始多听听我们的意见，不会搞成现在的样子。嘉禾县城居民李广昌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谭剑、胡作华、钟沈军采访、搜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