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也是一个扶弟魔

　　△今天文章的配图来自《欢乐颂》
　　文 / 无
　　1
　　弟弟比我小几岁。
　　虽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那时候远远谈不上什么走心的交流，无非就像邻居家的孩子一般，因为走得近，每天免不了打上几架。我上大学的时候，他正在上初中，他最青春叛逆的时候，正赶上我刚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探寻着一套新的价值体系，根本无心去了解一个比我小那么多的弟弟，脑子里会想些什么。
　　那会偶尔打电话回家，总免不了要听家庭提到他，说的无非是他如何不学好，如何找麻烦，如何管教不了他。我只是安抚他们不必为之担心，人总是要自己慢慢长大的。
　　我的家庭教育是以散养为主的，以至于亲人间的关系，达到一种亲密的陌生，远不像另一些家庭，可能父母会对自己的孩子掌控很紧，时时汇报。我自然也不会想着要管教弟弟。
　　那时的我看来，弟弟如何成长跟我是＂毫无关系＂的，即便有，也就像邻居的孩子一样，给点建议的事情罢了。我把家人的倾吐全当作了抱怨，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没想到这些倾吐背后其实还有另一层含义——我要为他的人生负上一点责任。
　　2
　　第一次意识到弟弟的存在会与我有关，是在我大学毕业那年。
　　我刚开始工作，有假期便回家了几天。那时弟弟正在读高中，假期正好也在家里。一个午后，我和妈妈单独在家的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给弟弟一点钱用下。＂
　　当时我只是很本能的反应只说我自己也没钱，有一点生气，但我全理解为我有一个不靠谱的妈妈，没有意识到刚毕业的学生，一个人在一线城市，每天会需要花多少钱。我也理解为她只是希望我做点人情，表达一下对弟弟的关爱罢了。
　　没有想到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
　　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长辈们有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不断地理所当然地期盼着我在经济上、精神上，给予弟弟双重支持。因为我一直以来的硬脾气，倒是从来没有强迫过我，只是不管我再怎么拒绝，也不曾让他们停止过开口。
　　我倒不是完全不给弟弟什么，像对待其他亲人一样，我也偶尔给他买礼物，偶尔给他零用钱，过年过节我还会封一个小红包，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给平辈的他封红包。偶尔他们的请求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我也会答应一些，尽管可能会令我自己负债。
　　3
　　但这样勉强的平衡因为妈妈的去世被打破了。
　　妈妈去世那年，弟弟正要上大学，学费、生活费都成为了问题，尽管我知道，即便妈妈在世，也可能会是我来出这笔钱。但更可能的是，我通过给妈妈生活费的形式，再由妈妈去给弟弟，在心理上，好像能自欺欺人一些。
　　那几年，也刚好是我性别意识觉醒的几年，随着欢乐颂的播出，樊胜美被全家吸血的话题也被热议着。我也渐渐意识到，我和弟弟的问题，并不仅仅是我自己的问题，而是许许多多姐姐妹妹们，在多子女家庭里，都可能会遇到的。
　　妈妈的偏心不是因为弟弟更多由她抚养而我更多是外婆抚养的，也不是因为我脾气差，从小和她不亲近。甚至说，妈妈的＂偏心＂以及其他所有长辈的＂偏心＂，其实并不是一种偏心，而是整个社会结构下，做出的，他们认为理所应当的选择。
　　我还记得妈妈去世的那天，丧礼来了很多亲戚。我和弟弟守在墓碑前，每个走过的亲戚朋友说出的话仿佛商量过一样一致，＂以后弟弟就靠你了＂，＂你要照顾好弟弟啊＂……
　　他们难道真的不知道，死去的不仅仅是弟弟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吗？痛苦的不仅仅是弟弟，也有我吗？只是他们习惯在＂女主内＂思想下，女性对家庭、对家庭成员应当作出牺牲和奉献罢了。再说，即便妈妈还在世的时候，人们也是这么想着的。
　　4
　　那一两年，潜伏了好久的情绪像突然爆发一样，有那么一段时间，任何关于弟弟的讯息都令我感到烦躁。我害怕接到他的电话，不是因为害怕给钱，那时候我已经答应了支付他的生活费，尽管我内心还在摇摆。而是害怕他在经济要求之外，那些情感上的要求。
　　我知道弟弟在某种程度上是＂无辜＂的，他从小得到母亲的溺爱，又在母亲长期的教育下，认为姐姐是可以帮忙解决问题而不用心怀亏欠的。如果生活费不够，他不会像大学时候的我一样，找点兼职，节衣缩食过几天，而是可以坦然地再次向我索取。很久以后，他甚至告诉我，希望有人可以像妈妈一样，每天都打电话关心他一下。
　　但理解他的情绪，理解他很年轻就没有了妈妈，不代表我自己可以坦然度过那段时光，他的电话、讯息，他诉说的难过，我都不能很好回应。我只能一遍遍请求他不要再找我，并一次次告诫他，我所给予他的，不要视为应当。
　　这些话可能也会刺痛他，毕竟就像我朋友说的，＂每个弟弟都期望姐姐能像妈妈一样无条件爱他＂。他期望从我这里得到的母亲式疼爱显然是不会出现的。有那么几次，他甚至哭诉我说话过于难听，却被我用可能更难听的话噎住了：＂你不能期望我给你钱花，还要讨你开心＂。
　　理智上，我知道我完全可以拒绝这笔支出，拒绝给他承担生活费。他还有个爹，倒是非常直接地拒绝给他支付这笔钱，认为他读大学毫无必要，浪费罢了，要他自己立刻去打工。我也期望自己像一个绝情的女战士，英勇切断这事实上是整个社会压下来的锁链。反抗生活的不公当然应该从自己开始。
　　但情感上，生活并不像电视剧那么绝对，反派只是不带感情的吸血机器，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我和弟弟也有属于我们的姐弟情谊，加上已故母亲的期望，我无法让他如孤儿一般生活下去。如此才会有拉扯、犹豫、矛盾和痛苦。
　　5
　　痛苦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弟弟读完大二，弟弟大概也是一样的痛苦，他被确诊了抑郁症，又经过长期服药治愈了。情绪也开始变得稳定，不再经常期望我回应他。而我，也许是母亲离开世界已经有一些时日了，也许是弟弟的变化，让我也渐渐不再纠结于＂扶弟魔＂这个称号。
　　我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做到不顾弟弟的生活，毅然决然斩断这段关系的。既然我已经决定承担这一部分，多余的纠结只会令我自己痛苦罢了。也许这样是软弱的吧，我只能一遍遍问自己，我现在做的选择，到底是出于自身能力范围的合理选择，还是迫于无奈？如果是其他的亲人遇到了类似的事情，我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呢？
　　我又问自己，如果我没有能力去帮助他，我会不会强迫自己为了帮他而作出巨大的牺牲，比如负大笔的外债？我会不会为了照顾他而放弃自己更好的机会？我相信我不会。那如果一件事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能相对轻易的帮助到亲人，我是不是必须要出于对社会不公的反抗而熟视无睹呢？
　　我想通过这些问题，这些假设，去为自己开脱一下，我并不是无条件的，无底线的割肉养弟，我确实是在做一个选择。
　　现在弟弟毕业了。也确实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做了一份我提供的工作机会。但我也再三确认，这确实是一个他能力范围能，彼此合适的机会。如果是朋友也许我也会推荐，又何不能推荐弟弟呢？做这个选择，大概是我内心最后一次为要不要帮助弟弟、要不要承担弟弟的一些责任而挣扎的时刻吧。期望是这样。
　　6
　　写下这些并不是为了不公的现象开脱，我清楚知道，我的挣扎痛苦，正是源于这个社会还远没有真正公平，社会整体还在以牺牲女性的利益来换取所谓的利益最大化。我一边在担心自己做了当前社会的帮凶，一边又确实面临着现有社会的道德谴责，而无法顺利地对关于弟弟的事情做出选择。
　　前段时间，去到一个朋友家里，他家的爷爷辈，有几个姐姐，和唯一的弟弟。家族算得上是富有的，饭桌上也一点不避讳爷爷的母亲为了生出爷爷有多努力，几个姐姐在成长过程中为了照顾家庭、照顾这唯一的弟弟有多辛苦。
　　而这位爷爷的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做过，不论是家务还是工作都没有。因为在母亲离世的时候，她选择了把家里所有的房子都留给了唯一的儿子。姐姐们辛苦了一辈子，照顾家庭，也不过得到一些珠宝首饰。
　　那些姐姐在那个时代有选择吗？也许并没有，好在他们尚且算是生活富裕的，还能留下一点资产给姐妹，也好在，我没有出生在更早的时代，否则，可能连学也上不了，又哪有可能写下这一堆思绪呢？
　　在痛苦纠结中前行，也许是我们这代人，刚开始拥有一些选择，又并没有真的有选择的人的宿命吧。我期盼未来，我们会真正拥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