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那夜,我爸"死"了。 是的,他在我心中,彻底死了。 在那之前,我爸在我心中曾经是神一样的存在。高大、威严,毋庸置疑。 饭菜摆上桌面,只要我爸没落座,我们断然不敢先举筷子。属于我爸独有的那个大海碗,早早就被盛满饭粥,恭恭敬敬地立着,显示着对主人独一无二的尊重。 这样神一般的人,是不会也不能有任何龌龊的行为的。 哪怕想一想,看一看龌龊的画面都不可以。 可是那天晚上,我爸看了,还被我发现了,画面中的男女纠缠扭曲,发出不堪入耳的叫声。 那一刻,我爸连人都不是了。 1
难以忘记,再也不愿想起。 那一晚,当时针轻轻悄悄地旋转到凌晨, 这样的时间,是村里的有线电视台播放成人影片的最好时机。 夜很黑,该睡的人都睡去了,没有人会发现什么,除了我,这个本不该游荡在这个时段的孩子。 "去!去!去!快去楼上睡觉。"我爸粗暴地呵斥我。 我不走,像个钉子一样立在客厅里。 "快去睡觉!"我爸急了,近乎命令地撵我。 我不肯走,昏黄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拉长拉斜,像根柱子。 我爸向我挥起了拳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等什么!"我恨恨地喊了出来。 我爸面露凶光,五官扭曲,嘴里吱吱呜呜地发出混乱的杂音,似乎有那么一丝被识破的尴尬跟慌乱,转瞬即逝。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挨着楼梯扶手,一阶一阶地往上挣扎,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滑。 每一滴,都是心碎的印记。 我是多么希望,他是真的觉得羞愧,然后,停下来。 我很快就知道,我错了。 我爸还在看,还在看。 他并没有因为我的话,就停止犯错。 "我爸已经死了,彻底死了。" 当我挨完最后一阶楼梯,挪向自己房间时,我对自己说了出来。 从那天开始,我跟我爸的关系,永远地停在了休止符,再也没有响起来。 2
我没有对我爸这么绝望过,从来没有。 即便他那样无情地对待我深爱的哥哥。 六岁的清晨,我睡眼惺忪地站在里屋。我爸刚干活回来,满身是汗地站在石头门外,整个额头全是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流。 只见他把湿透的上衣脱了下来,拧干,再往脸上胡乱抹干,一边发出劳累的慨叹声。 也许是汗水渗到眼睛里了,我爸一边低声地咒骂着,一边扶着门廊擦拭。 我哥见状,赶紧倒了一大碗热水,急匆匆地跨过石槛,端到我爸面前,心疼地喊:"爸,喝水"时,我爸接过热水,一声不吭就撒在我哥身上,我哥的衣服裤子马上湿了一大片。 那是一碗热水啊! 我爸怎么下得去手? 我哥昨天深夜才回家,外出打工半年刚回来。他才十六岁啊,已经弃学挣钱了,我爸有什么不满意的?要这样对他? 我惊异、气愤,却不敢出声,只能呆呆地杵在原地,看着几滴晶莹的泪珠从我哥脸上无声地滑落,看着他迅速地转身,背着我把眼泪擦干。 我爸大脚一跨,进了家,看都不看我哥一眼,只留下我哥怔怔地站在门槛边。 我是多么心疼我哥啊,也多么恼恨我自己啊,竟然不敢去拦住我爸。 就是这样的时候,我也没对我爸绝望过。 我知道我爸不疼我哥。 我爸经常揍我哥,狠揍。 揍得最凶的时候,是我哥偷了东西,他把我哥的双手绑起来,吊在横梁上打,打完还要罚跪在一堆双头尖刺的乌橄榄核上。 我妈在一边哀求都不顶用,越求我爸揍得越凶。 可是我爸从来没有打过我,骂都没有骂过,一次都没有。 我害怕他,可是,我也喜欢他。 因为他真心疼我。 3
我记得—— 夏天的午后,阳光明晃晃的,亮得刺眼,热得灼人。整个村子静悄悄,大家被阳光烤得浑身无力,尽在昏昏沉沉地睡着。 就在这个时候,我爸爬起来,悄悄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小手,示意我不要出声,别让我妈发现,跟着偷偷地悬空推出他的宝贝单车,带我去兜风。 我爸又高又壮,他的双腿真有力啊! 我一直安坐在单车的横杠上,随意地晃荡着小脚丫。 我还记得—— 初秋的清晨,我跟在我爸身后,一起翻过小山坡,去看花生的长势。路过树丛泥坡边,我爸拔出一朵又白又大像伞一样的鸡肉菇,说回家煮汤给我喝。 盛夏的傍晚,我裹着被单在木床上走来走去,想象自己是一个威严的女皇。我爸躺在边上,一本正经地让我教他学说普通话,只见他方言掺杂,普通话凌乱不堪,逗得我捧腹大笑。 炎热的正午,我爸偷偷地给我买冰激凌,那是村里刚有的新鲜货啊,就装在农村供销社唯一的冰柜里。我急切地撕开包装纸,贪婪地舔食着,我爸在一边静静地看着,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4
那晚,我蜷缩在床边的角落里,脑海里不停地涌动着过去我爸跟我的画面,一边回想,一边流泪。 过去的画面越是美好,此刻的现实就越发丑陋。 我想把过去的画面统统撕碎,扔掉,半点不留! 一切都是骗人的!一切都是骗人的! 我爸,就是个骗子! 一个虚伪的骗子!一个恶心的男人! 他不是我爸!不是! 他卑鄙!下流!无耻! 我没有这样的爸爸!没有! 我的眼泪流个不停,像豁了口的小溪,一直流啊流。 今晚之前,我对我爸,还是心存希望的。 尽管我妈告诉我,我爸跟发廊的洗头女好上了;尽管我的确在放学路上,看到他真的坐在发廊里;尽管我鼓起勇气冲他喊叫他回家,他应了却没有离开;尽管听到别人风言风语,令我羞愧难堪…… 我都没有绝望过,我一直都觉得他还是我爸。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 我亲眼看见他如暗藏在黑夜里的野猫,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无耻地窥伺着,即使被我拆穿,也毫不知耻。 从那一夜起,我把我爸封印起来,冰住了过往的一切。 我的记忆里,再也没有他。 这是真的。 我再也没有想起有关他的任何续集了。 直到时隔13年后,我准备登记那天,他忽然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粗糙的掌心里,突然就老泪纵横。 是的,那个时候,他已经65岁了。一只脚跛了,走起路来,有点摇晃。 我急忙甩开他的手,努力掩饰着我的嫌弃跟厌恶,还觉得他十分可笑。我不过结个婚罢了,又不是死掉,有什么好哭的。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他流过眼泪。 后来,后来我的大脑又重归空白,再也想不起有关他的确切画面。怎么努力想,都只是一些模糊的零散的片段,亦真亦假,如梦如幻。 5
有一天,当我发现爱人手机里下载了一堆成人影片时,我仿佛像天塌了那样震惊跟绝望。 我开始跟他吵闹,歇斯底里。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像疯子一样尖叫,轻描淡写地说男人看点片多么正常。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他做了这么下流卑鄙的事情,居然还能这样理直气壮,简直无耻猖狂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我鄙视眼前这个男人,感觉他污浊不堪。 此外,一种深深的恐惧跟担忧,就像藤蔓一样把我紧紧缠住,无法动弹。 这个男人,一定会出轨的。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的。 我坚定地想着。 我像一只惊慌受挫的兔子,警觉地嗅着空中的气息,想要尽快落实对方不轨的事实。 我偷偷地查看他的手机,翻看他的通话记录,不敢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每当他外出应酬,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肮脏的画面,挥之不去。 我不停地短信、电话追踪他,以求一丝心安。 每当他在家呆着,我又猜测他是处心积虑,别有用心。 我不停地抱怨他,指责他,没完没了。 我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也把爱人疲惫不堪。 我很痛苦,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会这么倒霉? 6
我已经选择了一个最安全的伴侣了,难道不是吗? 在我最青春年华的时候,身边不乏优秀的追求者,家庭条件优渥的也有。 但是,我通通都看不上,确切地说,我不敢看上。 越优秀的异性,越令我畏惧。 万一他们发现我的腿粗了怎么办?发现我脸上有小斑点了怎么办?发现我没有丰满的胸部了怎么办? 这些明摆着的缺点,总有一天是藏不住的啊! 他们肯定会嫌弃我,看不起我,最后抛弃我的。 不行!我要先于他们拒绝。 于是,我通通都迅速拒绝了,有些人连面都没见,话都没说几句。 我觉得我丑,我觉得我胖,我觉得我家庭条件不好,我觉得我配不上更好的人。 那就找一个比自己更差的人,那样就安全了。 是的,这样应该就安全了。 我这样做了,选了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男人。 我以为我安全了。 但是,现在,怎么会这样,这个我以为最安全的人,居然干出了这样龌龊的事情! 7
开始学习心理学后,我意识到我对男人对性的解读跟认知,跟我爸有关,跟我14岁的故事有关时,我是那样震惊。 为了疗愈自己,我再一次回到14岁当年。 那年,打扫家里的时候,我发现了很多没见过的白色药瓶,塞在各种柜子里头,全是强身补肾的用途。后来,我知道是我爸吃的,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吃这些药。 在我爱人四十岁后,有一次,他告诉我,男人很怕自己不行,尤其上了年纪以后。 那个时候的我,经历了男女之情,走过了生育之痛,看到了人性之复杂,我能理解他的担忧。 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了我爸为什么吃那些药了。 他应该也很害怕吧。 他一直以体格强健示人。就是这样的身姿,才能在当年成分不好,家境窘迫的情况下,被我外公以一身好劳力,能挣工分的理由,逼着小他十岁的我妈嫁给他。 也正是这一副好身板,让他走南闯北,到处干活,支撑起了一家五口的吃喝拉撒。 我14岁的时候,我爸已经52岁了。 他的头发全白了。 走在放学路上,同学们指着他,对我说:"你爷爷在喊你呢!" 他的大腿肌肉松弛了。 有时候,我远远看着我爸,发现他健硕的胸膛下面,居然是两根细细的腿棍在支撑着,就觉得荒谬得不可思议。 那两条瘦腿一定很辛苦,撑得很累吧? 我爸应该也撑得很累吧? 忽然间,那些风声雨声仿佛都过去了,我只看到一个男人对自己日渐衰老的身躯,特别恐慌。 恐慌得让他想抓住任何能让他觉得依旧年轻的东西。 8
我爸错了,不是错在看片这件事上,而是错在被我发现了,却没有用智慧的方法应对,才会让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女孩那样伤心绝望。 我爸已经为他的不当处理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整整二十多年,我一直在远离他,拒绝他,嫌弃他,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而我,曾是他最爱的女儿。 我知道他为什么流泪了,在我准备结婚登记的那天。 他一定很难过,一定很难过,因为他要把自己深爱的女儿交到另外一个陌生男人的手里,他怎么舍得? 而我,竟然毫无知觉,还觉得他可笑。 真正可笑的人,是我。 是我,是我极端固执地冰封了一切,把我爸"杀死"在了14岁,坚决不许他活过来。 那些日子,我爸是怎么度过的? 他一定察觉到我对他的远离跟隔阂,但是他从未提起,连半句怨言也没有,就像一个咸菜瓮一样,挺着大大的肚子,装下了我对他所有的怨恨跟冷漠。 他一定也很难过,也很心疼吧? 这么多年,我只顾着自己心疼,自己难过,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儿,却不知道,他才是世界上那个最不幸的爸爸。 我不再责怪我爸了,也不再责怪我自己了。 我们,都在彼时彼刻,在匮乏的资源下,在局限的认知里,做到最好的自己了。 9
现在,我已经38岁了。 我的爸爸,也已经76岁了。 我们之间,已经失联太久,久得彼此都不知道该怎样去回应暖场。 但是,因为疗愈了这段青春期的创伤,让我改变了对男性的看法:他们,并没有我期待的完美,也没有我想象的不堪。 他们跟我一样,有好有坏,优缺并存,我们都只是普通人。 是的,我挣断了青春期束缚我的绳子,解放了自己,也允许了他人。 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