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

　　小时候，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哪吒闹海》最让我唏嘘不已。
　　小哪吒因为要搭救被龙王手下掳去的小伙伴，与海夜叉，龙王三太子敖丙打斗，并致敖丙死亡，还对其剥皮抽筋，惹怒龙王，向其父李靖寻仇，李靖绑了哪吒，收了他的兵器，最后甚至真的对哪吒举起了宝剑，想要按照龙王的意愿杀了哪吒，然而最终还是下不了手。
　　当面对举剑向自己走来的父亲时，哪吒已经伤心至极，他叫了一声＂爹爹＂，然后捡起宝剑，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骨肉还给你！接着咬着头发，自刎而死。
　　这一幕是全片的最高潮，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成为了哪吒这个人物最具标志性的反抗高光，既悲且壮。
　　这也是新版哪吒动画片《魔童降世》让很多人（包括我）并不满意的地方：因为剔除了这个关键性的情节，将李靖的形象也由一个站在外人一起迫害哪吒的形象变成了慈爱牺牲的老父亲，原片中最有力量的对父亲的失望，绝望，愧疚，愤恨的复杂情感被简单化了。
　　在之前的古代神话《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中，哪吒父亲的形象基本与《哪吒闹海》趋同：1 在哪吒出生之初，就不待见他，觉得他是＂妖孽＂。2 在哪吒遭遇外部势力的欺压、威胁时，选择和外部势力站在一起，不仅斥责惩罚哪吒，甚至还想（过）要杀了他。
　　这是一个典型的＂坏父亲＂或者可以说是＂坏父母＂的形象。
　　这个客体不仅不能保护自己，还会来迫害自己，对自己的出现不仅不充满期待，反而是有很多憎恶和嫌弃。
　　在孩子出生之初，就不被祝福和欢迎，这其实是很多孩子感受到的最初的来自世界的敌意。
　　哪吒不受父亲待见，是因为怀胎和生产时的异象，这听起来好像距离我们很遥远。
　　但就算在普通人家，不被父母祝福和欢迎而来到世界的孩子，并不鲜见。
　　比如很多女孩子来到世界就因为性别而不被欢迎，这种不被欢迎通常是借由母亲之口＂甩锅＂到父亲家族身上，而其实，不论父母，对孩子降生的失望可能都有份。
　　＂你爸爸看你是个女孩，看都不怎么看你，就去上班了。＂
　　＂你奶奶见你是个女孩，月子里都不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我本以为你是男孩，没想到生下来是个女儿。＂
　　男孩天生不被欢迎的几率要低很多，但如果他上面有几个同性别的兄长，可能他将面临更多不受欢迎的风险。一个有趣的事情是，哪吒也是儿子中的老三。
　　孩子对于父母敌意的感受也许并不主要来自于出生那一瞬，但他们有可能会把后面成长历程中不断感受到的被忽视，被责骂归结于＂我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特别是当自己的父母像李靖那样，在孩子需要支持和保护的时候，选择和外人一起，站在了孩子的对立面。
　　不止一位朋友跟我说过，当他和其他孩子发生冲突的时候，父母永远不问青红皂白，先指责批评自己，让自己向小朋友道歉。这让他感觉到比来自外界冲突更残酷的敌意。
　　李靖是典型传统中国＂严父＂的代表，表现在对自己家孩子严，其实内心担心的是自己的＂风评＂会不会被别人说自己是＂包庇＂自家孩子的人。
　　孩子会敏锐地感觉到，在自己和名声面前，父母选择了后者，抛弃了自己。
　　哪吒那一句含泪的＂爹爹＂，就是意识到这一点后至极的伤心。
　　于是，孩子当然要反抗，要攻击。
　　哪吒的自刎，看上去是自我攻击，实际上是最激烈的反抗，只是这反抗，仍然带着不能和父母分离的、融合的意味。
　　仔细琢磨他这句话＂剔骨还父，剔肉还母＂的话，包含两点：
　　第一，我不是我自己的，我是你的，所以才称得上＂还＂；
　　第二，我对你有深深的愧疚感，所以也才需要＂还＂
　　融合和愧疚，因融合而愧疚，因愧疚而继续融合，这是亲子纠缠中最经典的主题。
　　在传统的＂孝＂文化的语境中，父母把孩子养育成人，并不只是一个＂应尽的职责＂，而是一种如山重的＂恩情＂。
　　这其中，强调父母的牺牲，强调孩子得到的一切都是＂欠＂父母的，是加强亲子联系的一种手段，潜台词就是：你看我都为你作出那么多牺牲了，你还能不听我的吗？
　　孩子往往也会认同这样的愧疚感，他们真的觉得自己欠了父母很多，所以，如果要分离，就只能以惨烈的＂剔骨还父，削肉还母＂的方式进行。
　　正如哪吒被父亲责骂，绑缚，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是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自由意志的体现：即，我可以和父母是不同的，我并不认同父母，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同时，他却还是认同自己是亏欠父母的。
　　所以在离开人世的时候，他说的是那样一句话。
　　哪吒的反抗，激烈，惊心动魄，但同时也是不成熟的，不独立的。
　　正如我们看到很多孩子令人扼腕地选择了自杀这条呐喊反抗之路，但也许反抗越激烈，越表明，他们没有办法从精神上脱离父母的影响。
　　哪吒自刎后由其师父太乙真人在莲花中复活，莲花与莲叶为衣，莲藕为身，将之前的混天绫和乾坤圈的武器套装做了一个升级，加上了风火轮。
　　升级后的哪吒神勇无比，最终战胜龙王，平息水患，拯救黎民百姓。
　　哪吒自刎后重生的情节，颇有一种成长到真正能与父母分离境界的寓意。
　　首先，他找到了另一个支持性的好客体——师父。
　　中国古代的传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和父亲，其实有很多重叠的功能。
　　哪吒在把所有的＂坏＂投注到＂父亲＂身上的时候，师父，就承接了所有＂好＂的那个部分：
　　在哪吒出生被父亲视为不祥时，师父就收他为徒，表达对他的接纳和认可；在哪吒遭遇重大挫折，几乎死去的时候，又是师父让他起死回生，并赠予武器，让他更强大。
　　有意思的是，师父给哪吒的＂骨＂与＂肉＂并不来自于自身，而是来自于大自然，这点颇与纪伯伦那首著名的《孩子》相通：
　　＂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
　　……
　　人，说到底，都是造化之子，你的骨，你的肉，和父母的骨与肉一样，都不过是自然造化的一部分，是平等的，并没有从属的关系。
　　所以重生的哪吒，也不再觉得欠父母什么，在师父的支持下，他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身体，武器和能力，自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也似乎象征着：成长到真正完全独立的阶段，不需要代价惨重，也能够获得胜利。
　　我们每个人，也许都是＂哪吒＂，都要经过那个惨烈的与父母决绝而又纠缠的过程。
　　当我们找到一个支持性的客体，当我们开始真正意识到，我只属于我自己，真正的独立之路，也就从此开启了。
　　作者：李文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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