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本半边天不断打破天花板的行者周翔

　　采访周翔老师前，我准备了近20个问题，内心有太多的好奇跟疑问，他是怎么平衡理性的公司经营与感性的绘本创作，毕竟多数人做好其中一块就很难了，而他不仅两手都在抓，还都抓得有声有色。掌舵近30年的《东方娃娃》已经成为行业翘楚，《荷花镇的早市》《一园青菜成了精》既叫好又叫座。如今周老师虽已退居二线，却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与工作动力，不断归零重新出发。
　　周翔
　　艺术家，心绘美术馆馆长
　　绘本代表作有《贝贝流浪记》《小青虫的梦》《身体里的妖精》《一园青菜成了精》《荷花镇的早市》《耗子大爷在家吗》等。
　　整个电话采访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我对周老师从创作者、出版人、艺术家三个身份标签入手进行访问，他都是非常谦逊地有问必答，在这篇专访中您将看到：
　　1 创作中他碰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2 他有哪些好玩的合作小伙伴？
　　3 中国第一家绘本美术馆是怎么创办起来的？
　　创作者
　　Lisa老师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图画书的？有没有对您影响很大的图画书？
　　周翔：我大概在八十年代开始接触图画书，那时中国儿童出版的前辈已经开始关注图画书了。比如中少社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上少社（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  的编辑都在研究图画书，宣传相关的书展。当时中少出版的《幼儿读物研究》系统介绍了图画书，我就是从这里了解到了这一图书形式。
　　随着改革开放，我们与日本的童书出版有了交流。中少社买了日本福音馆的一套科学图画书的版权，即 《科学之友》 的精华版。但遗憾的是那个年代大家对图画书不太了解，所以这套书在读者中没有引起较大的反饷。
　　我看到这套书，就托 沈苑苑（绘本画家） 去买了好多套，有些拿给编辑们学习，有些送给幼儿园老师。编辑看到后感到很惊讶，没想到书还可以做成这个样子。老师读给孩子听，孩子喜欢得不得了。这套书颠覆了我的编辑观念。
　　九十年代初，中日儿童文学美术的交流对中国图画书起到了很大作用。松居直先生用自己的版税在中国设立了 小松树奖 ，鼓励中国原创图画书的发展。
　　松居直在在东京交流会上致辞
　　九十年代我赴东京参加 中日儿童文学美术交流 ，第一次接触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图画书。我访问了大阪儿童文学馆、福音馆，接触到很多图画书的作者、画家、出版家、研究者。鸟越信，松居直，太田大八，和歌山静子，田畑精一，赖名惠子等许多老师都热情地教导我，和歌山老师说：＂真恨不得把怎么做好图画书全部告诉你！＂
　　我的老师若山宪给我寄了许多世界优秀的图画书，在东京交流的时候，津田鲁冬老师把珍藏的古典图画书都带来给我看，毫无保留地分享他是怎么创作的。比如如何做草图，如何做结构与分镜等。直到现在我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情境。
　　与日本画家在和歌山家中交流
　　老师们手把手教我如何创作图画书，他们待人宽厚谦和，但你的作品不好，他们也会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跟你讲出来，老师们始终把 ＂为孩子做好书＂ 作为天职，他们认为，孩子人生的第一眼就是要看到好书，千叮咛万嘱咐拜托我要做好中国的图画书。这些教导我始终心中藏之。1998年我开始参与筹备《东方娃娃》杂志，将图画书的观念糅进杂志的编辑工作中。
　　周老师与《东方娃娃》的同事们
　　要说对我影响比较大的图画书应该是《母鸡萝丝去散步》，它堪称是图文合奏的经典代表，简直就是教科书级别的；还有就是艾瑞卡尔的《好饿的毛毛虫》；濑名惠子的《哪个小孩还没睡》和后来的《妈妈买绿豆》《小鱼散步》等等。
　　Lisa老师
　　从您早年创作的《小青虫的梦》到《一园蔬菜成了精》再到最近的新书《毛毛，回家喽》，您都做了哪些突破和创新？
　　周翔：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的性格，我创作的时候倒没想到突破，而是老老实实地 根据书的性情去说故事。 《小青虫的梦》跟《一园蔬菜成了精》（以下简称＂菜精＂）说的是两个不同个性的故事。一个是诗意的散文，一个是诙谐童趣的歌谣。我得用不同的绘画语言来诠释，前者重意境与音乐感，后者重小儿的顽皮。
　　在创作的时候，没有去想这本书会卖得怎么样，就是想着法儿把故事演绎好。你 越是无欲无求，越能找到那种＂赤子之心＂的状态。 ＂菜精＂是一首童谣，它轻盈、动感，画面要有＂顽皮＂的诗意，这个基调定好之后，你的线条、结构就会自然而然地流动起来。
　　再来说说 《毛毛，回家喽！》 ，这是一个温暖的父爱故事，我用了温暖的色调来表达他们父女之间的那种情感，绘画用的是温和的线条与淡彩，像春天里淡淡的阳光。这样的笔调来讲这个朴素故事，情感层次更加丰富。我要让读者看到作品，而不是看到创作者，作为创作者的我不动声色地站在远方，把读者慢慢拉进来。好的绘本自己会说话。
　　Lisa老师
　　《荷花镇的早市》被誉为是中国最美图画书的开端， 并且在2006年的时候，在中国、日本同步出版，那时候中国原创绘本几乎没有，您怎么会想到创作这样一本绘本？创作过程中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周翔：这本书的出版要感谢时任日本白杨社的编辑 文纪子女士 ，她正好想策划一本中国原创的图画书，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画家，就在我访问日本的时候问我愿不愿意画？
　　早年与文纪子女士的合影
　　那时候我刚刚接触图画书，还不太了解门道，于是无知者无畏地一口答应下来。但是画什么呢？文纪子就跟我聊各种有关中国的话题，什么四合院啊、胡同啊，她的中文很好，我们沟通基本没有问题，后来在一起等地铁的时候，她对我说她喜欢逛中国的菜市场，我脑子一下子出现了各种色彩， 从艺术的角度菜场会很好画，书的主题就这样定下来了。
　　接下来是编辑与作者的漫长对话，文纪子不断将我从混乱不清的构思中拉出来，有时我一天会有好几个主意，她就不断从我乱成一团的思路里拉出主线，那时我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有毅力地跟我＂搏斗＂。
　　《荷花镇的早市》有两条线，一条线是区别普通菜市场的买菜过程，也就是要突出水乡的环境、江南的特点。二是情感主线，是给婆婆过生日。这来自我的真实经历。我妈妈的八十大寿过了三次，为什么是三次呢？因为她记性不好，老觉得这个生日没庆祝过。家人就顺着老人家的意愿，给她过了三次。这样的感情打动了文纪子。
　　这本书从1996年开始酝酿，到2006年才正式出版。为什么这么久呢？因为在做故事结构的时候，老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现在回头想，还是自己不懂图画书，我跟文纪子不在一个认知语言体系中，我听不懂她要我表达的东西。理念上没通，所以她特别累，特别辛苦。
　　后来我不断研究国外的那些好书，文图怎么合奏，结构如何安排，怎么去表达情感等等，我一边画一边学，不断自我否定，文纪子也帮我打磨更新，终于完成了创作。她说我再画不出来，她的工作都保不住了（笑）。有时候好的创作者不是培养出来的，是等待出来的。
　　Lisa老师
　　您是最早一批接触欧美、日本绘本的人，就目前我们蓬勃发展的原创绘本来说，还有哪些需要进步的地方？
　　周翔：首先我们要了解原创图画书的意义，图画书是孩子最早接触的书，是能影响孩子将来的文化审美取向的，所有的创作者、出版者都要严肃对待这件事。
　　周老师在创作中
　　我们现在的确出版了很多原创绘本，但量多就是蓬勃发展了吗？非也，重要的是我们要怀着无论如何要给孩子最好的礼物的决心来做书。 如果门槛低了，让粗制滥造的东西有机可乘，那我们就对不起孩子。就像给孩子做吃的，一定要提供有营养的好食品，不能是伪劣产品。我们的出版社、编辑一定要守住这根＂金线＂。
　　《东方娃娃》编辑部
　　除了守护孩子的初心以外，做书都是落到具体内容上的，这就需要编辑的功力了，主要看审美趣味及眼光。拥有慧眼才能对一本书有深刻的认识与准确的判断。中国原创图画书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编辑的高度，短视的编辑是走不远的。 另外如何学习中国的传统文化，将过去的璀璨文化与现代人的观念融合，也是一门大功课，学习传统像写字一样先描红，在描红的过程中慢慢体会，创意就会自然出来了。
　　Lisa老师
　　您从1987年开始画图画书，现在已经有34年了，现在画图画书是否已经得心应手了呢？
　　周翔：图画书创作不是做鞋、刷墙，你可以熟能生巧。我画每一本书都是从零开始，跟很多创作者一样，也有画不出来的焦虑，甚至会怀疑人生，想就此放弃。（笑）
　　正如毕加索说的：＂每一次面对画布，都是一次挑战。＂ 这应该是创作者的一个常态，所以不能急，慢慢走向你的内心，去感受生活与生命的各种形态，然后用力气寻找独特的语言把它讲出来。
　　我家里有个菜园子，我每天到地里去看变化，大自然无时无刻不在给我们上生命教育课。 观察植物的生长，你会感受到生命的美好，看到花开花落，会感受生命的顽强与脆弱。 这样的观察与体验，让我对自然心生敬畏，对万物有了悲悯之心。等你再拿起笔画画，笔下就会有温度。
　　周老师家的菜园
　　周老师家的菜园
　　另外，艺术的魅力体现于＂微妙＂之中， 文学评论家金圣叹曾讲过三种微妙，一是天上云絮的痕迹，二是野鸭羽毛的纹理，三是向上飘动的袅袅烟气 ，这些微妙的背后是生命的大气象。天下才子如果能体会到这样的境界，将感受表达出来，就会打动读者。
　　出版人
　　Lisa老师
　　很多爸爸妈妈都是《东方娃娃》的忠实粉丝，作为最早向国内宣传图画书理念的杂志，你们都做了哪些努力？您觉得这本期刊取得巨大成功的原因有哪些？
　　周翔：《东方娃娃》所谓的成功离不开广大的读者，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我们出版的杂志都是他们真金白银掏钱买的，买的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是 读者养活了我们，这一点真是心怀感恩。
　　我们的办刊宗旨是：＂打开一扇阅读的门，开始一生爱的旅程＂，这也是我们与读者、与孩子一起坚持的。
　　《东方娃娃》编辑部
　　我们的编辑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一直追着孩子走，与童心相伴，顺应时代的发展，得到上级领导的支持，同行也给与我们很大帮助。当然现在也面临许多挑战，比如编辑理念的更迭，智能化的入侵，市场激烈的竞争等，惟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回到你 ＂为孩子做书＂ 的初心与原点，坚持你的信念：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不投机取巧，不要为了市场的份额丢掉那份初心。
　　Lisa老师
　　您是最早开始策划出版原创绘本的人，跟您合作的创作者当中印象最深的是谁？能说说合作中的趣事吗？
　　周翔：优秀的、好玩的人太多了， 南京的朱成梁、王祖民、姚红，张小莹，西安的黄丽，长沙的蔡皋 ，他们从《东方娃娃》成立之初到今天都是我们的好朋友，为我提供了坚强的后盾与技术支持。还有北京的姬炤华，于虹呈，杨忠，田宇，上海的彭懿等等，他们都是非常有影响力的创作者，有趣而认真，创作的态度令人敬佩。
　　这里我要特别提一个人，大家可能不太熟悉，就是从《东方娃娃》创刊开始就一直做设计工作的冯忆南老师。
　　冯忆南老师（右一 ）
　　冯老师的审美格调很高，《东方娃娃》成立至今的杂志封面，图书设计，环境设计，都浸透着冯老师的审美力量。他为人很低调，真的是大隐于市。
　　冯忆南老师带着孩子玩艺术
　　Lisa老师
　　2019年，东方娃娃创立了心绘美术馆，您担任了馆长职务，这是中国第一家绘本美术馆，怎么会想到创立这样一家美术馆？您会挑选什么样的作品入馆展览呢？
　　周翔：中国传统文化很重视审美教育，我们知道仓颉造书、史皇制画。＂文叙事，图绘形＂， 古人认为图画是＂穷尽神灵变化，与《诗》《书》《易》《礼》《乐》《春秋》同等功用。＂ 在现代，审美应该是文化里的家常菜，它应该飞进百姓人家。审美不应该是一个问题，这好比问你为什么要刷牙？当然我们现在对刷审美的牙重要性的认识还不够，缺少审美的黄牙还不少。因此审美修养是我们全社会的功课。
　　心绘美术馆照片
　　首先我们成人要重视审美教育， ＂孩子在街上说的话出自他爸爸妈妈的口。＂ 成人重视了，孩子就会跟上。 我们创立心绘美术馆是期望通过亲子审美阅读，给孩子带去人生的新视角，带他进入未来世界。
　　心绘美术馆内部
　　心绘美术馆是将审美作为生活修为来做。让孩子通过审美活动，浸润在艺术的氛围里， 让审美在孩子心里起到化学反应，在与艺术的接触中了解艺术知识、历史知识，激发孩子的想象力，重要的是让孩子看到艺术的不同面貌。
　　首要选的是让孩子能＂够得到＂的作品；第二个是多元，互动性。比如我们最近＂石头剪刀布＂的创意美术的展览，孩子们特别喜欢，都关不了门，延长了好几个月。
　　＂石头剪刀布＂创意美术展
　　Lisa老师
　　都说绘本能提高孩子的审美，您觉得绘本是如何起到美育作用的？
　　周翔： 绘本阅读是一种长期审美的文化熏陶 ，绘本的审美过程有点像给孩子做饭。每天都是家常菜，有一天发现孩子长高了，长胖了，很健康，很结实，但你很难说是鸡蛋还是肉起了作用，或者说哪一顿饭产生了影响，这是一种长期的浸润。
　　再举一个 真实的案例：我们《东方娃娃》一些女编辑，入职的时候都是年轻的姑娘，后来结婚生子。一直坚持每天给孩子读绘本，等孩子上了小学后，语言表达、写作文普遍都不成问题，审美的眼光也很好。
　　Lisa老师
　　您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是从小就喜欢绘画吗？小时候的经历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
　　周翔：我是一个奇怪的孩子，从小就活在幻想的世界里，小时候，哥哥姐姐都觉得我很讨厌，我妈妈很担心我没有小伙伴。画画好像是我的桃花源，我觉得在画画里能够找到朋友，能够对话。到现在还是如此。在现实生活里我基本上是一个让人烦的人，太太很惊讶我怎么能够这样活着。
　　Lisa老师
　　您除了绘画以外，还有什么爱好吗？
　　周翔：我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是一个很无趣的人。每天很早起床、很早睡觉，用碎片式的时间阅读，画几笔画。编辑工作都是同事扛着，我在旁边观棋不语而已。有时半夜给同事发短信谈一些事情或是闲话。大家觉得我好用功。其实是老了睡不着，我这么无趣真是连累了大家。
　　周老师在创作
　　Lisa老师
　　您的身份标签太多了，出版人、策划人、创作者、经营者，这些标签中最喜欢的是哪一个？
　　周翔：其实这些职业是可以串在一起的，每件事对我都是一个挑战，它们互相支撑、互相渗透。经营难道对画画没有用吗？不是的，你会接触到丰富的人生，看到他们的各种表情与状态，创作的时候就能够把他们都带到你面前。你在创作时候的布局、构图同样可以用到经营中，它们是互相交错的，构成了丰富思维的网络。
　　创作、经营、策划、出版都不是单向跑道，背后都可以互相借力。当你打破了自己的舒适区，开始的确很痛苦，当你把痛苦慢慢消化后，就会产生强烈的力量感，极具挑战。 精神上是没有天花板的，所谓的＂天花板＂也是自己给自己盖的，你无力去打破就会被它压垮。 但是打破了，就会达到一种自由的状态，当然这个打破需要你的勇气、信心还有热情。
　　采访完周翔老师，突然想到罗曼·罗兰在他的《贝多芬传》中写过一句话： ＂重要的是成为伟大，而不是显得伟大＂。 成为英雄并不需要成为显赫之人，那是＂显得伟大＂。希望每个看完这篇文章的读者，在自己的生命中、在社会生活中，都可以塑造自己的英雄品格，成就英雄般的事迹。
　　嘉宾：周翔
　　采访人&撰稿：Lisa老师（杨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