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海的时候正遇到台风,只好退掉机票换乘高铁。那是我第一次乘坐复兴号,感到惊艳:从北京到上海只需要四小时十八分钟,实际上车厢里安静舒适,并没有漫长的感觉。途中一位在南京下车的大哥看到我在打字,竟然说道:"你在写作文啊?那我咳嗽影响你,我换另一个车厢。" 夜里十一点到达虹桥站,据说台风刚刚过境,大量雨水被风吹进站台,靠前的车厢更不避雨,我刚下车就被好好淋了一会儿,不但没有因此沮丧,反而开心地嘲笑起湿漉漉的自己。 一觉起来看到窗外的晴天,就忘了北京的好。 风雨离去,上海的马路两旁常常有适合步行的林荫,行人在下面走路,一副瞧不起台风的样子。我上次就说了,上海的很多店铺都可以"步行"到达,这一点不像北京,后者往往需要专程前往,绝对不是个步行友好型城市。 然而从酒店步行去爱马仕之家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已经感受到太阳和空气中的水分相互作用的威力——和武汉、南京类似,江河城市的夏天都像蒸笼,只不过火力有大有小。与其说是"来到",不如说是"躲进"。位于三楼的秋冬新品预览再次诠释了年度主题匠·新(Innovation in the Making),意味着设计师的构思和创想,将通过顶级材质和创新工艺呈现。但我眼里爱马仕的设计师们最令人喜爱的一点是,他们会在流传于世的作品中加入或者保留那些让会心一笑的当代趣味。 当天的领带系列最能直接突显这一品质:正面仍是经典领带的纹路,背面则"隐藏"着更年轻的插画刺绣。仿佛在说,表面上你可以做个正经的男人,私下里……谁知道呢? 如果你看到变形金刚图案的丝巾,再也不会怀疑爱马仕(Hermès)是个很爱开玩笑的品牌:众所周知,神话中有神使名为赫尔墨斯(Hermès),但这并不是爱马仕的名称由来……那条丝巾上,绘制着变形金刚驾驶机器马车的形象,令人猜测这是否将二者故意串联起来。 此外现场还看到了 Passifolia 餐瓷系列的实物。据说为了在其中一个价值几千元的茶杯之中绘制花卉植被的绽放状态,工匠专门研发出一种由木棍与橡皮所组成的工具,再用三十二种色彩进行着色…… 离当天的晚宴还有几个小时,我趁机和朋友梁约好去喝咖啡。从伦敦毕业后,她决定到上海而不是回北京,这很令我们(被遗弃在北京的朋友们)懊恼,并且越来越多的朋友和从前熟悉的同事都陆续离开北京、搬到上海。然而有几次,她说到自己其实也正在努力"适应"上海的生活,我都是义正言辞地说:"那你也不能回去了,你不能回北京了。镜子破了就合不上了,你们就跟上海过吧。" 当然只是想让她安心开始新的生活。见面的地方恰好是一家起源于北京的精品咖啡,在咖啡馆竞争激烈的上海,我喝出了北京的乡愁(?),于是离开前,我们又各点了一杯。后来在晚宴上认识了在上海做买手店和咖啡的新朋友,他故意挑衅说:"有机会来喝我们店里的咖啡,这是在三里屯没有的出品哦。" ……那你们就好好跟上海过吧! 台风过境后以及立秋前的上海之夜 回酒店的路上,大概因为晚饭时的酒精上头,决定约好同样从北京来到上海的朋友刘去"碰写作提纲",最后地点选在了酒吧。谁知道,随后不断有人汇入队伍,桌前坐着六人,没有人提到稿件或是提纲的事。 我们最先去的那一家酒吧"刚从北京开过来",刘认出了几个调酒师,又是一阵感叹。然后,一行三人又"散步"到六七百米外的另一家酒吧,目的是"把没碰的提纲碰完"。夜间的步行,令人饥饿。我兴致勃勃地点了菜单上的卤猪耳朵,结果迟迟没有端上来。我们催服务生说:"猪耳朵卤好了吗?"服务生说:"帮你看看……哇,猪还在长身体哦!"其实几秒内就看到他把猪耳朵端了上来。 还是没有人提到稿件或是写作提纲的事。直到最后又有一位初次见面的摄影师加入,我了解到他很早前也是从北京来到了上海,竟然有些闷闷不乐!这时候意识到自己在上海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仿佛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眼下的一个礼拜(更不必提过去一年)各大品牌的活动相继在上海展开,时尚媒体、创意从业者的工作地点也相应地发生了挪移。 不过,隔天我跟索马里见面的时候,已经不觉得她是"从北京来到上海"的人。上个月 LinkedIn曾提醒,她在上海从事图书出版已有六年时间,编辑、翻译和出版的书都诞生于上海(在我看来是真正重要的成就),导致我经常认为自己是在上海认识了这样一个人。 整个下午,她先把将近五个小时花在了理发店里。我忍无可忍,威胁说我一定会告诉所有人。所以当我们终于见面时,就讨论一些效率很高的问题——因为时间有限。她在饭前拿出封面上写着《末日松茸》的书阅读,"你知道吗,广岛原子弹爆炸后,松茸是最先从废墟中长出来的多细胞生物",我们争论:这本书是否适合放在我在北京的书店里售卖?谈到书店,她又说到另外一本书:"为什么你那里没有《把自己作为方法》这本书?"等等,一些我必须和专业编辑咨询过后、才能解决的问题。 我忍不住和她提起在上海开一家书店的可能性。虽然我们互相清楚,讨论纯粹是浪费时间,因为出于渠道效率考虑,这件事迟早会发生。"肯定很不容易,也不太值得。"我说,然而:"我一旦有了念头,就会让它发生。"这种宣誓般的自言自语从前也发生过,我记得,去年在一家她认为很棒的咖啡馆前面(上海"很棒的咖啡馆"或许有三千家),我说:"我好想在北京开一家书店哦!"她说:"那你去做吧。" 一旦得到(确认)了支持,我就可以快乐地终止任何话题,而不会继续讨论下去。试试这样想:友情的快乐是给予支持和得到支持的快乐,实际上也是友情的意义。 这次到上海的公事原本只发生在第一天,后来没有立刻回北京,单纯为了多一些时间完成拖延三周的的稿件,以及在酒店附近的梧桐树下散步。 就是字面上的"散步",没有别的意思。我一边走走,一边猜测某些店铺的租金,有时候会灰心丧气。 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最熟悉的上海地理,不过横跨静安和徐汇某块三公里乘三公里的区域:我和朋友约在这里见面,他们大部分也居住于此。这个区域充满商业活力,通常人们只会说它"遍地都是网红店",却很少发现这里是某种意义上的都市生活方式试验中心,因而也是士绅化最严重的地区。 "士绅化"(Gentrification)由德裔社会家家Ruth Glass 在 1964 年首次提出并使用,指在城市中旧社区重建后,吸引高收入群体涌入并取代原先居住在这里的低收入群体的现象。粗暴地说,这是高速增长的中产阶级针对于改善居住环境的运动。士绅化研究者Sharon Zukin则将士绅化对街区的改变概括为ABC,即艺术画廊(Art Galleries),精品店 (Boutiques)和咖啡馆(Cafes),这些业态符合中产阶级的审美和消费习惯,已经在全球各大城市发生。 然而在内地,上海的士绅化是不可超越的,因为这里的店铺会像互联网产品一样迅速迭代,却被视作日常。或许疫情让这一进程减速了,但人们嗤之以鼻却趋之若鹜的网红店、"生活方式社区",将不可避免地被效仿、被搬运、被复制,然后陆续在其他城市出现。 因此,士绅化有时也意味着同质化。在某些空间,我常常分不清自己在北京还是上海(没有冒犯北京或是上海的意思)——在徐汇永嘉路,你会喝到来自北京 798 的咖啡;在三里屯太古里南区,崭新的网红汉堡店开业,而同样的餐厅早就在上海落地生根……是否有一天,当我们的生活场景趋于一致,就再也没有什么人"从哪里来到了哪里"的概念呢? 突然想到上一次到上海是八个月前,多说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