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到达陕北的西路军战士相比,红九军保卫局长陈宜贵的东归路走得更艰险、曲折和漫长,差不多绕了半个中国。 西路军在高台一役后,又经梨园口、康龙寺两仗,损失殆尽,余部退入祁连山,集结在凌冰河畔,情况极为危险。 祁连山遍地冰雪,荒无人烟,连野菜也找不到。各部除了杀牲口、打野兽,再找不到一点吃的。马匪紧随红军入山,从四面八方追击,企图将西征军剿杀净尽。 总政治部主任李卓然和总部保卫局局长曾传六,把一百多名干部组成一个游击大队,由总政治部胡同志任工委书记,回民支队司令马良俊任支队长,九军保卫局长陈宜贵任政治委员。 总部给游击队大队下达的任务是,相机回延安,向中央报告这里的情况。 受命后,陈宜贵在心里把相机两个字反复默念了很多遍。他品出来的味道凄苦酸涩,它意味着凄风苦雨,流血牺牲,以及种种难以设想的痛苦和不幸。 游击大队随后进入森林。几位负责人一起商量了行动方针,准备筹集战马,建立骑兵,打过北山,向东突进。会后立即开始行动。 这个设想显然勇气高于现实,不说别的,仅寒冷他们就难以对付。 祁连山的夜晚,西北方凶狠地扫荡山谷,乌云惊涛般翻滚,野兽的怪叫更使酷寒中多了一份惊心。一些同志白天还在跟队行动,一夜过去,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然后是饥饿。饥饿是个问题,而且还会引起更大的问题。 一天夜里,游击队正在为找不到吃的发愁,忽然听到狗吠声。有狗就有人家,他们这群饿得半死的人不由大喜,立即前往。果然见到几户人家,总算换得一点吃的。 天快亮了,他们赶快把队伍拉上山。 刚坐下,后面就响起了枪声,人喊马嘶越来越近,一队队骑兵晃着马刀扑杀过来。抵抗是坚决的,杀伤敌人不少,但他们才百余孱弱兵员,敌人越来越多,终于抵挡不住,队伍被杀得四散奔逃,借助于悬崖绝壁才逃出了一点人。 残酷的现实让大家认识到,他们只有缩小目标,分散行动,也许还能保留一点力量。 余下的三十几个人计划被分成若干小组。正在研究时,左胸负伤的妇女团政委朝陈宜贵爬过来,鲜血染红了她半边身体。她哭了,泪水流到腮旁,颤动着发白的嘴唇对陈宜贵说,她也要跟着走,要到延安去。 陈宜贵从自己破烂的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替她包扎伤口,一边安慰她,劝她留下。但这话说出来太残忍,太叫人伤心,说着说着,他已是泪水盈眶,比女政委哭得都要厉害了。 陈宜贵很清楚,这样的环境下,人留下来未必乐观,但跟着走她很快就会死掉。 游击队派人把她送到山下,希望能找到老乡安顿她,但这仅仅是希望。他们就此分别了。 陈宜贵这组人带着一点干粮出发了。所谓干粮,从一头狗一样大的毛驴身上剐下的一点肉。 走了几天,在一个放羊人住的茅草棚子里休息了一下,等再动身时,只剩四个人了,总支书记赵国威、三中队长、陈宜贵和他的警卫员唐国先。有几个同志不太相信陈宜贵这个毛头小伙的能力,他那时才二十一岁,另寻他路了。 四人进了一条大沟,遇到了一些伤员和逃散的同志,有男有女。他们架起了一个个小茅棚,正在燃火取暖弄吃的。 陈宜贵正在与熟识的同志叙谈,不意马匪已将这里包围,而且已冲到眼前。 战斗一开始就是搏杀,陈宜贵四人冲了出来,边打边逃,一口气翻了几座大山。这个时候,那条山沟里的枪声还未停止。他回过头,默默地朝那里张望,虽然重山阻隔,但他似乎看到了那里正在发生的一切,牺牲,还是牺牲,数不清的涓涓血流洇红了那片土地。。。。。。 接下来,四人几乎是在烈士的遗骸中觅路而行。陈宜贵看到了一片片的烈士一体,他们差不多都是大张着嘴巴,像是在高声喊叫。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说过的一句话,死得亏的人都是张着嘴的。有哪一个西路军烈士死得不亏吗? 路上走了三天,粒米未进,仅有的一点驴肉也在那天突围时跑丢了。三中队长饿得躺在地上走不了,陈宜贵和赵国威架着他走。走了没多远,陈宜贵天旋地转,两腿不由自主地软下去,再怎么样也直不起来了。三人一同跌倒在雪地里。 三中队长说,反正也是死,不如找着死这儿的好。 但陈宜贵不甘心,他们不能就这么死掉。他要警卫员把半支牙膏拿出来,每人吃了几滴,又强打精神继续往前走。 山下忽然传来流水声,四人加快脚步,走了没多远,一条小河亮晶晶的横在山旁。他们扑过去,也不管雪水冰凉,埋着头喝了个够,多日来瘪瘪的肚子终于第一次鼓了起来。 肚子灌饱了水,又有了一点精神。但继续走了一会,再次饿得要命。已是忍无可忍,似乎非找点什么吃的不可了。但现在深更半夜,去哪觅食呢? 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四人朝着光急急而行。 越来越近了,但不知那地方是否一户人家。四人做了分工,赵国威和警卫员唐国先前去打探,陈宜贵和三中队长在外望哨。 赵国威两人走了没一会,就听人叫喊抓共产党,跟着就响起了枪,然后是好一阵的枪声。陈宜贵的心揪得死紧,在雪地里等了很久也没见两人回来。从李卓然主任编组游击队以来,一百多人的队伍就剩四人,现在又有两个同志像雪一样飘逝在祁连山了。 他的心太疼了,揪得太紧了,然后无声地崩断了。。。。。。 他忽然看见面前出现一排排黒糊糊的敌人,转身一看,身后也有敌人在游荡,一个个拿着枪,提着刀,他端起枪,这些敌人就消失了,可等他放下枪前后的敌人又出现了。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他自己都迷糊了,敌人在和他捉迷藏吗? 敌人当然不会和他捉迷藏,伤心、紧张和极端的饥饿,让他一时失常了,被想象的幻觉包围了。 也不知道是挨过了怎样的饥饿和痛苦,陈宜贵都忘记了,他们终于走出了祁连山。出山的第二天,他们遇到了政治部的管理科长、一个通信员和一个年纪很小的报务员。离散的同志相遇,就像久别的两只手缝合到一起,心情舒畅了,身体也有了力量。 从此,五个人就开始了相对有规律的生活:白天在山野宿营,天黑进村讨饭,饭后趁夜赶路。 没有路在他们脚下展开,他们走的是无路的荒山野岭。走人的路有马匪设卡,穿村的路被吓坏了的百姓阻断。马匪威胁百姓,抓了红军有银子,私通共匪要杀头杀全家。 一天傍晚,他们好容易敲开了一位老人的房门。 他们对老人自称是做生意赔了本钱,请老人给晚饭吃。但这话他们自己都不信。再失败的生意人,也像个生意人,他们像什么呢?一头深过野草的长发垂到两腮,一张长久不洗的脸黑如锅底,鼻子眼睛都模糊不清,身上披着的是麻袋、烂棉袄,破烂成片,用绳子一块块系着,脚上用几根绳子包着层层破布片,活像两个大疙瘩,要饭的布袋挂在腰间,手里拄着一根棍子。。。。。。 什么样的人才会是这样的装扮?走投无路的乞丐,还是苦刑中的囚犯?都像,都不像。 老人打量了他们一阵,一句话也没说,引着他们进了屋,做好饭让他们吃。 他们吃饭的时候,老人擦了下眼睛,跟他们讲了一个恶有恶报的故事,在故事结尾,老人说道:自古道‘恶有恶报’,这话果真不假,好人总有出头之日。 老人的话给了他们很大的一个安慰。陈宜贵和老人谈了很久,直至夜深。 那晚,他们没有走,在老人家好好睡了一个大觉,天大亮,才赶忙起身。 刚出门,忽听有人喊快!快!,一看,一队马匪径直过来了。他们赶紧混在老乡一起,装作在村头干活的模样。没有人指出他们,马匪直接过去了,他们有惊无险过了一关。 陈宜贵一看,刚刚喊他们快隐蔽的老乡,并非昨晚那个善良的老人。这是一个良善的村庄,他们怀着感激的心情离开了。 一天晚上,他们到一个煤窑讨食。主人留他们在此歇息。 深夜,其他人都入睡了,陈宜贵还在瞪着眼出神。 主人见陈宜贵睡不着,就和他攀谈起来。 陈宜贵问,此地离黄河还有多远。 主人说,还远着呢,如果走路的话,还得一个多月。 要是别人可能会被吓一跳,但陈宜贵可不这样想。他们已经走了四十多天了,只需再走一个多月就可以到黄河了。 但主人接下来的话倒是让陈宜贵一惊,他问陈宜贵,革命什么时候才能成功。他没想到,主人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身份,但他并不感到害怕,因为主人的态度让他感到亲切。 主人接着说,我们窑人活不下去了,吃的是啥你们都看到了,家里人连这样的东西还吃不上,老婆还光着屁股呢。。。。。。 陈宜贵也难过得不知说什么好。 主人向他提出了一个帮忙的请求,陈宜贵都没问是什么就答应了,这让主人大为感动。 主人说,南边有个大财主,满仓的粮食就是不借给他们,要动手可手里没家伙,看他们有枪,想请他们今晚跟着走一趟。 陈宜贵说行。主人一跃而起,领来七八个小伙,陈宜贵他们几人便与之同行。事情办得很顺利,一枪未发,粮食满载而归。大家藏好粮食,个个兴高采烈。 第二天一早,工友们把他们藏进煤窑,避过了马匪的搜查。 晚上,他们又要赶路了,工人们恋恋不舍,把他们送出好远。 五月,他们过了黄河,来到河东。天气已有点热了,刚下过雨。这天中午他们走得又渴又乏,就在一棵老杨柳树下坐了下来。 一名留着跟女人一样长头发的壮年男子,正在塘边垂钓。男人起竿了好几次,但都无收获,看来对收获兴趣不大,只是着意于消遣。 见到树下的几个人,男人主动说起话来。陈宜贵也有意问路,就与他东拉西扯谈了好半天。 看着说了这么久,陈宜贵问道:延安离这里有多远? 话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但懊悔无用,他只能尽力挽回。 男子立马问他们是不是要去延安。 陈宜贵当即否定,说是听说有国军兄弟逃跑去延安的,好奇,随便问一下。 但男子表现得很热心,详细跟他们说了去延安的路线,还请他们到家里歇宿,明早他会亲自送他们一程。 陈宜贵他们推辞了,说完就要走,谁知那男人扑上来,大喊红匪,交枪,一手抓住他衣领,一手就去抢他藏在衣服下的驳壳枪,两只眼睛血红,像充血的牛眼。 另外几个同志掏出枪来,男子见状撒腿狂跑。后来他们分析,这个男子应该是民团头目。 这天晚上,他们进出村找了户人家住下,对主人说他们是来抓逃兵的。主人不冷不热,给他们办了饭,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要动身。主人赶过来,为昨晚的冷淡再三致歉,并挽留他们吃过饭再走。 陈宜贵他们很是疑惑,怎么一晚一早这家主人变化这么大,怀疑有诈,赶紧告辞出门。 结果,刚出门,就碰上了昨天那个男人。他厉声大喝,抬手就是一枪,子弹贴着头顶飞过。几个人拔腿飞奔,外面一群人拿着刀枪冲杀过来,嘴里还在哇哇尖叫。 他们举枪打了几个连发,民团闪出一条路,于是趁机冲了过去。 民团在后狂追,他们边打边退。战斗一直进行到太阳偏西,陈宜贵几个人已濒临绝境。腿实在跑不动了,子弹也打光了。他们被包围了,四面山上都是民团。团丁在齐喊:红匪,投降吧。 过了好一阵,山上下来一个人,说是要和他们谈判,条件是放下枪可保活命,否则一个也活不成。 陈宜贵大怒,一枪把这家伙崩掉了。 可打完这枪,他就差点崩溃了。他们都已是空枪,他刚刚射出去的是最后一粒子弹。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几人绝望之时,阴云密布,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几人借着黑暗和大雨的掩护,逃出了包围圈。 过了几天,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个小村落。村子不小,也不偏僻,他们不能贸然闯进,就派小报务员前去打探情况,其他几人在郊外等候。 此时离延安只有几百里路,陈宜贵躺在山沟里计算着时间,算来算去顶多也就是半个月的样子。他很满意这个时间,半个月,一切经历的痛苦就结束了,他重新回到红军。。。。。。 他就这样在满意的想象中睡着了。 喊醒他的,是一个陌生而又冷酷的声音:跟我们走吧。 一股寒流冷彻全身。 他抬起头,看到头上站着四五个国军士兵,手中的枪指着他们。那个小报务员呆呆地站在一边。陈宜贵想:一切都完了。。。。。。 此地是秦安城的西关,驻扎着毛炳文部。小报务员一进街就被他们抓住了。他太小了,没办法分辨那些诱人的谎言,对方说红军现在和中央军一样了,他便听信了,老老实实地领着他们把陈宜贵等人抓了。 但是,他以及其他的同志都没有交代陈宜贵的身份,只说都是红军战士,陈宜贵因此逃过一劫。但他没有丝毫庆幸,心情如坠雪窟冰窖,因为他被强制入伍当了新兵。 自此以后,陈宜贵就变成了一个没有情绪的人,不说话,不笑,不愁,不哭,就瞪着两只眼看着天色变明变暗,看着日子一天天从身边流走。。。。。。 八一三战事爆发,毛炳文奉命开赴上海,补充前线的第三十六师,这是个逃跑的好时机,他错过了。当时部队长官放话,到宝鸡发饷,他想领了路费更好走,然而到了宝鸡,马上被赶进火车,直开上海,机会就这么流失了。 到上海,被编进第三十六师,参加对日作战,他负伤了。负伤不是好事,但对他是好事,他进了上海中山医院,没有了监督,他自由了。 因为上海马上要沦陷,他挤车回了江西。 到了江西后,他一面攒钱,一面做好逃走的准备。几个月后,伤渐渐好了,路费也有一些着落了。他也从报纸上知道了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的地址。但还缺一个通行证,没有合法证件,他很难通过四五个省这么辽远的距离。 为此,他巴结医院一位事务长,用那点可怜的盘缠请吃请喝。吃了很多次后,他恳请这位事务长帮忙弄张回家的通行证。事务长高兴之下,答应了,他如愿拿到了通行证。 车票怎么办?他有八一三纪念章,坐车是不要钱的。至于路上吃的,没钱就少吃,大不了就讨饭。 终于,火车驶进了西安,一年多艰难且危险的突围路程,随着列车到达了终点。他怀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走进了八路军西安办事处。 白发银须的林伯渠同志接待了他。林老爱怜地鼓励着他,他太激动了,千头万绪,千言万语,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上下向火烤一样热辣,心脏急剧跳动的声音像鼓点一样砰砰响,热泪像六月的暴雨一遍又一遍地打湿他的脸颊。 那一段过去的岁月啊,是火与冰写成的,是骨头作笔,蘸着血液写出来的大字。语言说得出,可又怎么说得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