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我的岳父

　　这是一封不常见的来信，原因有二，第一，见多了缅怀父亲、母亲的，很少见缅怀岳父的；第二，作者期望11月6日发出的文章，为何要11月6日发出？因为去年的11月6日......
　　又到家乡立冬时节，风水渐寒，整整一年了。我身处北方异地，仍不忍回望那个悲怆的深夜，就在那个深夜，他永远地走了。
　　岳父的一生沉浸于贫苦与劳顿中，命运未曾布施于其短暂地停歇。一
　　生逢在一穷二白的新盛世，加之沿袭农村千年奉供的长子过继，原本缺衣少食，更横招遗弃的童年，让岳父过早地识尽世态炎凉。
　　为残存苟且，13岁的他不得不孑然独自谋生。二
　　篾匠，是那个大时代流行的一种谋食技艺，其工作时的姿态却被世人讥笑为趴在地上的狗。
　　为取得做篾所需原材，他孤身一人徒步至30里外的油田乡山林里，伐取两根重达百斤的青竹，转身又徒步扛回家。这来回60里的艰难跋涉，在那个寄人篱下的岁月里，他实不得已而为之。
　　年少时，我听舅妈提起，岳父常在她们村做篾。临饭点了，他总是蹑手夹取眼前的那盘菜，从不敢觊觎其他菜，且吞食羞怯。与旁人答话，总是唯唯诺诺。这境遇似是嗟来之食，更是卑微的苟活。三
　　到结婚那年，横遭遗弃,居无定所的他，只得在别人的瓦檐下支起简陋的＂新房＂。这个烂包画面已沦为村上几代人讴歌并传颂的话题。
　　当人口生育洪峰倾泻而来，谁曾料想与之俱来的是＂JH生育＂‘时代杀威棒。
　　岳父一生育有5女1男。在那愚昧时代的农村，生男亦是他无法绕开的萦怀，为此不得不东躲西藏地超生。更为决绝的，当时那功标青史的＂JH生育＂工作组人员，毅然慷慨激昂地攫取了家中米缸里仅有的几粒米。
　　谁曾试想那心力交瘁，欲哭无泪的岳父是如何带领一家人一个不少地走向渺茫的明天？
　　物换星移，当今时代却是轰天盖地,不厌其烦的催生,再生,又生。可怜的岳父自始至终未能穿越这历史＂神剧＂，而成为了那个时代的＂殉葬品＂。四
　　千禧年，我与小芹结合，同年，佳民出生。迫于生计，我夫妻二人背井离乡去珠海打工。在佳民不到周岁时，便托付于岳父岳母抚养，直到佳民临读小学一年级。
　　在佳民身上有着纯正＂留守儿童＂的时代烙印，岳父岳母却视其为至亲，悉心抚养。时值远在他乡的我们，当收到佳民周岁可爱，壮硕的相片时，心中充盈着释怀与感恩。
　　佳民的童年是外公外婆抚养大，尽管在我父母面前亦是直言不讳。五
　　命运的车轮依然前行，生活有了些许的改观，而此时的厄运已悄然无息地尾随而至。
　　2020年之后，岳父身体状况愈发恶劣，肺病已亲密地和他共舞了大半生，终究要现原形。
　　听闻堂叔讲，岳父在15岁时便抽起了烟，但要命的是劣质烟，还有更要命的是一天抽几包。正是这劣烟与劣习击垮了他自认为无坚不摧的身体。
　　抽烟的人，最为津津乐道的是解闷。回揽岳父辛酸的一生，抽烟可能是他卑微心潮中自我宣泄，自以为尊的唯一方式并乐此不疲。
　　2020年上半年，当无奈又悲切的儿女们瞒着他筹集＂续命针＂的巨费时，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生命轮回的现实，不论准点还是晚点。
　　事后，岳父亦是有所察觉，便断然不再续诊。但求生顽强意志茁生的他，拖着衰朽残年的躯体，独自采购中药服用。六
　　天意弄人，2021年下半年，我被查出身患骨髓炎，与岳父同住中心医院。尽管疼痛难行，我还是去看望了病床上的岳父。
　　CT检查单上，唯一的异项便是肺部纹理紊乱。望着病床上被疾病吞噬得嶙峋突兀的他，犹如素描中的骨骼框架。一旁的岳母愁容满面，不停地长吁短叹。我转身拭去泪水。七
　　11月5日，主治医生无情宣示了岳父生命即将终结，嘱咐家属将其返回家中。
　　11月6日晚8点，文彪及天昊从宁波奔赴家中，天昊得此恶噩已是泪流满面。弥留之际的岳父听到＂爷爷＂的呼唤声，顿时双眼放光，亲切照人。孰不知，这是生命境界里的佛光返照。
　　而后，病床周围的亲人逐一唤醒他，岳父都会睁开双眼，口中支支吾吾，尽管气若游丝。此时他的心中或许正焦急等待远嫁湖南的四女秋芹的归来，可抱憾难免。
　　10点后，我与小芹,佳民,佳昀开车回家。到家后，11点10分，文彪发来信息:爸爸走了。八
　　接下来安葬的日子，我因身体原因竟未能向岳父下跪送行，这简直上演了一个莫名的悲剧。自己一生跪过那么多人，却未能向岳父做最后的跪行。当时想待日后身体痊愈后再作补上，却听闻农村风俗，女婿不宜上坟。这歉疚至今未能平复。九
　　小芹问过我父亲，为什么岳父临走时流下了两行眼泪？父亲解释可能是岳父与儿女一场几十年，不忍割舍的缘故。
　　我想，这两行眼泪:或是生理自然因素的存在；或是来到人世间与儿女的不忍割舍；或是为操持潦倒家庭未能尽上最后的一份苦力；或是回望他73年来辛酸备至的一生，终将悄然流逝,隐入尘烟......
　　是哪种答案，我们不得而知。
　　唯有依旧在人海中忙碌,挣扎的我们，应和睦相处，同舟共济；愿平安顺遂，不负韶华。以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