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她口中的历史（连载之五太公和太奶奶之死）

　　过了不久，我奶奶就嫁进了李家。之所以这么匆匆地娶媳妇，也是我太公经那一吓，整天郁郁不乐，人的精神都好像有点不正常了。整天就是念叨，抱怨着我太奶奶：＂你们在家里，应该早就晓得的，你们也没告诉我，好让我躲到，要是我躲到了，他们找不到我，就不会有这么个事了。我对不起李炎啊！＂说着说着，太公就抹起了眼角的老泪。看太公都快急出大病了，太奶奶为了冲一下喜，就提出尽快娶儿媳妇进门。
　　李炎就这样去世了。我爷爷有个干亲爷，在来凤县当国民党的县长。家族的叔伯太公李承义就去找这位干亲爷喊冤申冤，用现在的话说，是报案。从那时开始，我太公家里就不断地来差役，一来，就要把家里的肉弄来吃，大吃大喝的，还要给他们钱。本来，我太公家曾经还是比较好过的，经过这么一折腾，就渐渐地颓败了。
　　终于，李某文和李某武被抓起来了。我太公因为没有要弄死李炎的想法，是被逼去喊门的，再可能也是花了钱吧，免了处罚。那天，国民党的差役冲进李某文和李某武家，用绳子绑了他们，押到了李炎太公的稻场上。一个大差役端坐在椅子上，对他们说，两位凶犯，你们是怎么杀死李炎的？说！
　　我奶奶也站在人群中，看见李某文和李某武低着头，沉默不语。他们被绑在那里，绳子将他们的双肩狠狠地向后掰去，绑得他们像两个粽子。
　　＂你俩还不说啊！还很硬气啊！不说，是不是？我看你们说不说！＂大差役转过头对小差役挥挥手，说，给他们来点‘阎王板砖’！
　　旁边的差役就一拥而上， 李某文和李某武身上本来就被绳子绑得结结实实，现在又被差役们再用绳子绑在长板凳上，然后将长板凳竖立起来，李某文和李某武也就随着板凳竖起来了。
　　＂板砖！＂大差役狠狠地叫道。
　　我奶奶躲在人群中，心里紧张得咚咚跳，她不知道那些差役会把李某文和李某武怎么样，什么叫＂板砖＂？
　　几个小差役们随即走到两条竖起的板凳后面，用力往前往下一推，李某文和李某武就＂扑＂地一声，重重地向前直直的扑倒下去。只听他俩扑在地上哼哼地想叫，却叫不出大声，只发出一种闷闷地哼声。
　　看着他们口鼻扑在地，想挣扎，却没办法挣扎，只能微微扭动的样子，国民党的差役们都开心地大声轰笑了。
　　我奶奶心里好恐惧，也好难受，尽管李某文和李某武是罪有应得，但她天性心软，还是觉得这两个李家叔叔被折磨得好可怜。
　　差役们让李某文和李某武在地上扑了一会儿，然后又弄起来。只见李某和和李某武额头上，鼻子上，下巴上，全是灰和小碎沙石，鼻子里流出鲜血，和灰沾在一起。他们大声叫：＂不要整我们了，我们说，我们说！＂
　　大差役坐在那里，也开心地笑了，说：＂不行，还得再板他们的砖！＂
　　于是，差役们又继续着他们的游戏。一次次地将板凳竖起，一次次地将两个人扑到下去。李某文和李某武额头上，很快青紫了，又被小碎沙石硌破了，渗出了一点点的血珠，很快，血就流到眼睛里，弄得他们睁不开眼了。鼻子里的血流得更多了，一直流到了下巴，再又流到了颈子里。
　　直到差役们觉得折腾得够了，取乐也够了，这才给了他俩说话的机会。李某文和李某武这才交待了他们具体的杀人经过。
　　这李某文和李某武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呢？我忘了问我奶奶，我奶奶也没给我讲。牢狱之灾肯定是免不了的。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太公家里渐渐衰败，太公又急又愧又悔，竟得了魔怔了。他经常一个人呆呆地，眼睛直着，嘴里喃喃地念叨：＂你们在家里，肯定是晓得的，你们也不告诉我，我要是躲到，还不是不得出这么个事啊！李炎弟兄还不是不得死啊！＂说着说着，老泪就涌了出来，他用手背去擦，擦得满脸是黑黑的泥灰印。我太奶奶跟他也没法解释，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也只能急得一个劲地叹息，尽量地顺着我太公，好让他心情平和一点。我奶奶则尽可能地去孝顺两位老人。她白天在田里忙着农活，晚上回家，还得做饭，洗衣，做家务。
　　我父亲出生于1939年4月16日。在他三四岁刚能记事时，日本鬼子侵入了长阳县柳树坑村我爷爷他们那里。那段时间，村民们一直在传，说鬼子就要来了，老百姓都惶惶不安。终于有一天，从清水堰那边传来了枪声。有老百姓跑过来喊，鬼子来了，烧杀掠抢，糟蹋妇女，见鸡捉鸡，见猪抢猪，还把妇女掳走，搅得鸡飞狗跳，人哭马喊的，大家能躲的就快躲起来啊！
　　我太公对我爷爷奶奶和太太说：你们赶快带着鉴（我年幼的父亲）躲到山里去吧，我在家收拾下，把能藏的东西先藏起来，稍后就来。我太太和爷爷奶奶赶忙带了一漆桶炒黄豆炒玉米，拉着我年幼的父亲躲进了门前的山林中。只听敌人的飞机在头顶上嗡嗡的盘旋，村里时有哭声喊叫声响起。他们能望见邻村和本村有的民房被日军烧毁，火光冲天，大烟直冒，浓烟飘到好远。
　　还没等我太公躲起来，日军就来了。他们哇哇地叫着，喊着，举着榔头和扁担，将我太公的猪打死，然后剥皮剖肚，割下猪肉来，端着尖刀强迫我太公给他们煮肉做饭。我太公只好忍气呑声地为他们做饭。
　　这时，另几个日军又冲进我太太太公和爷爷奶奶的卧房，砸开箱柜，将里面值钱一点的首饰和银钱直往怀里揣。
　　到了晚上，日军还是不走，就住在村子里了。我爷爷奶奶只好将带去的一床被襑铺在岩边的茅草上，让我父亲睡在上面，一家人就那样挤着过夜。
　　第二天，日军在村里横行霸道，吃饱喝足抢光后，准备开拔。我爷爷走出山林想探看家中动静时，正好被日军看到了。日军跑上去将我爷爷抓住，凶神恶煞地叫着喊着，将我爷爷带到翻译官面前。一个小头目样的日军指着一堆他们抢来的粮食和猪肉等东西，向翻译叽里哇拉了几句后，翻译对我爷爷说：＂皇军的意思，是让你当挑夫，帮他们挑这些东西。＂我爷爷很气愤，心想，你们跑到我们中国来，占我们中国的土地，抢了我们中国人的东西，居然还要让我们中国人替你们挑这些抢来的东西！真是欺负我们中国人啊！可是他知道，面对这伙不讲理的日军，他不能强斗，而要用智谋。
　　我爷爷顺从地蹭下身去，挑起了那一担沉重的东西，艰难地向前走着。他见翻译是个中国人，就紧紧地跟在翻译身边，伺机找他攀谈。我爷爷和翻译拉了些家长，有点熟络后，爷爷说：＂翻译官，我知道您是中国人，您为他们当翻译，也是被迫的。中国人肯定会帮中国人，我求您帮个忙，我家上有七十多岁的两个老人，下有一个才两三岁的孩子，他们都需要我照顾，实在是离不开我。您就帮帮忙，跟他们说说，替我求求情，放我回去，虽然我现在没法报答您，但您积了德会有德在，做了好事会有好报，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我爷爷是特别会说的人，他的话终于打动了那位良知未泯的翻译官。翻译官小声说：＂行，等到了下一个地方，找到机会再说。＂
　　我爷爷就听他的话，跟着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到了下一个他们要抢掠和驻扎的村庄。日军停下了。我爷爷也搁下了担子。这时，那位胖胖的翻译官从怀里掏出一包烟，从中抽出一根，毕恭毕敬地递给了日军的一个小头目，微笑着，嘴里叽里哇啦的说了句什么。又掏出火柴给那个日军点上。然后又是一串叽里哇啦的话。那个日军小头目看了我爷爷一眼，然后点点头，挥了挥手。那意思是，走吧你。
　　翻译连忙回过头对我爷爷说，算你运气好，长官同意让你回去了。你快走吧！我爷爷再三谢过翻译官后，赶紧往回走。〉
　　回到村里后，我爷爷赶忙将林中的太奶奶，奶奶和幼子接回家。那时，天已快黑了，阴寒之气渐渐袭来，一团团的饥蚊子嗡嗡叫着，似乎是一直跟着他们飞，咬得他们满身是包。回到家里，只见稻场上乱七八糟，日军将家里的木门板取下来杀猪用，门板上还残留着猪血，猪粪，猪肠。小小的我父亲恐惧地紧拉着我奶奶的手，浑身寒颤。他们走进黑洞洞的家中，屋里也是乱成一团糟，粮食，肉，等等凡有一点点价值的东西，都一无所有了。
　　此后，他们只好吃野菜，芭焦根之类的度日。
　　也就是这期间，日本鬼子也侵略到了我奶奶的娘家。本来奶奶娘家是制作鞭炮的，生活还差不多。可日本鬼子抢了他们家的钱和粮，猪，还烧了我奶奶娘家的房子，家具，什么都烧了，弄得他们一家连栖身之地都没有了，那时我三姨婆婆和四姨婆婆都还在家，小姨婆婆还很小。也不知这一家老小怎么过的。真是天昏地暗的日子啊！经此一劫，我奶奶的父亲又急又气，贫病交加，第二年便去逝了。我奶奶回去奔丧，见父亲死后连棺材都没有，用四块木板一拼，上面盖子一盖，就埋了。我奶奶扒在木板上，哭得死去活来。
　　真是国难当头，安有完卵！
　　我太公本来身体就不好，家道已贫，又遭日本人抢劫，他也是受到重创，身体更加糟了。
　　就是这样糟的身体，这样大的年纪，太公在不久后，还又被国民党抓去给军队背米，去蛮远。据说是从五峰那边去了湖南。那时候，我太公的一个侄子也给抓去背米了，好在，这个侄子一路照顾我太公。可怜我太公已是62岁的老人家了，加上这几年心里受的急，身体已经不行了。那天，他背了一天米，晚上，军队里弄的高梁米饭，那些背米的人吃晚饭。我太公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倒在桌子下，人事不醒。太公的侄子请了另一个人，两人一起把我太公抬回家。
　　那时，我爷爷不在家，据说是到鸭子口哪里给军队背米去了。我爷爷刚出去了没几天，我太公就起病。太公病成这样，我太太和奶奶慌了，奶奶马上去请医生来给太公看病，医生开了几幅中药，我奶奶给熬好了，端到床前喂我太公喝药，太公躺在床上，用手推开药碗，气息艰难地说：＂我不喝药。＂我太奶奶又来喂，太公还是不喝。太奶奶就劝他说：＂承植啊，这药你还是要喝啊，你看，我们还得一起再抱孙子呢！我们的儿子儿媳都能干，家里会好起来的啊！等你好了，好再抱大胖孙子啊！＂
　　太奶奶劝了好半天，终于让我太公愿意喝药了。可是几付中药喝下去，病还是没见好。太公就再也不愿意喝药了。就那样硬磨着。渐渐地，他意识也不清醒了。糊糊涂涂中，他嘴里还是冒出糊话：＂要是你…早点…告诉我，叫我…出去躲着…我就不得这样啊！＂说着，眼角还渗出隐隐的泪。他一直怪太奶奶没让他出去躲着，其实，我觉得他不是真的在怪，因为太奶奶也不知道那两兄弟会拉着我太公一起去害我李炎太公，这个道理，我太公肯定是明白的。他这样念叨，也只是在减轻自己的负罪感，用这种心理暗示的办法，来减轻自己的心理负重。
　　太公在又悔又愧又急之中，这一生终于谢幕。
　　太公去世时是63岁。那时，我爷爷还没回家，也不知道到哪里去给他把信。我奶奶跟太奶奶两个人在家，把我太公埋了。等我爷爷回家时，太公都去世几个月了。
　　我太公死了三年，灵还没出，太太又病得不行了。那是六月间，家里没有粮食吃。她身上瘦得皮包骨，小小的脸上颧骨耸起，眼睛深陷，皮肤蜡黄晦暗。我奶奶服侍左右，看着病弱的太太，心好痛，问她想吃什么。她喘息着说：我想…吃点豆腐。我奶奶就去找别人借了一流升黄豆，一清早就起来给她做了一个豆腐。奶奶把豆腐端到太奶奶床前，喂她吃。太奶奶艰难地吃着，那一顿，她吃了不少。最后，她推开碗，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我奶奶，微微地笑了，很满足的样子。她对我奶奶说：＂惠儿啊，你也吃点吧！＂我奶奶淌下泪来，说：＂您不用管我，我会吃的。您多吃点啊！＂太奶奶说：＂我不想吃了，想睡会儿。＂我奶奶就给太奶奶盖好被子，说：＂那您好好睡一觉。＂说完，她轻轻关上门，出去了。就在那天晚上，我太奶奶突然病情加重，我奶奶束手无策，只好守在她床边。太奶奶呼吸困难，不能平躺，奶奶就将我太奶奶抱在怀里，关躺半坐着。太奶奶嘴唇青紫，呼吸像拉风箱，张大嘴喘着气，难受得不行。我奶奶掉着泪，别无它法，眼睁睁地看着我太太去逝了。
　　我奶奶说：＂你太公死了三年，灵还没出，太太又死了。她死后又过了三年，不就是六年啊。我和你爷爷就操办着给他们出灵。＂
　　对于出灵这种事，我完全不懂什么意思，奶奶说：＂人去世了，就扎个灵屋子，供灵牌子，供三年。刚开始，每天每顿都要叫饭，叫过五七后，再就是过节时要叫饭。供灵牌子就是替亡者守灵。守满三年，再把灵屋子拿去烧。烧的时候，要请道士在家里作道场法事，烧纸，蛮热闹的。＂
　　为了给我太公和太奶奶出灵，家里办了一场非常隆重的仪式。我奶奶说起这件事，记忆犹新：＂那个时候刚要解放，家里做了三天斋，一共有三四十个道士来，有长阳的道士，五峰的道士，宜都的道士，都来了。周围乡邻和远处亲戚，得到信的也都来了。那些时候好辛苦哦，坐在那里就睡着了，斋散后，我连门都不晓得关门了，坐在灶门口就睡着了。你想啊，做斋之前，先是准备，得买那个纸烧，那个时候又没得车，要请人搬，还要打成纸钱，光打钱纸就打了四五天。烧的时候，那个纸钱封成一包一包的，好大一堆岭哦。做斋那几天，人特别多，道士们唱啊喊啊，敲锣打鼓，吹长号唢喇，还唱魔王戏，好热闹。＂那时候，我父亲八岁多。道士作法事时，我父亲在道士背后站着，这叫＂站敬＂。道士侧身叫我爸＂叩首＂时，我爸便磕头。家里就我爷爷和奶奶两个人操办。我能想象我奶奶所说的那种辛苦，如果只是一般的累和困，我奶奶是不会说的，也不会那样记忆犹新。他们做那个斋，完全是用那个时候的方式，对上一辈老人的怀念和祭奠。
　　人，就是这样一辈一辈的生，一辈一辈地死，就仿佛草木，一茬又一茬生长又枯萎，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一个家族，血脉不断地繁衍和延续，有个三代，最多四代，后人谁都不知道自己的老根是谁了，他们叫什么？那些先辈祖宗又有着怎样的人生，怎样的悲喜，怎样的经历，怎样的命运？这一切，完全淹没在过往的岁月里，仿佛他们从未到这个世上来过，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除了我们身上还流着他们的一些血统，仅此而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