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总有一天,老槐树的寂寞下,时代的沧桑,难以忘却的时光,所有的恋情,都会化作那阵阵蝉鸣。 万万村的老人们现在依稀记得那时被东亚的父亲——那个老地主的压榨,他们回忆起那段往事的时候依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控诉。 东亚真是生不逢时,一生下来,已经是抗战末期,对于地主来说,离解放越近,末路就越近。但东亚的父亲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有良田百亩,佃户千户,还有若干间青砖瓦房。他一直得益于自己的经营:残酷,无情,就是他处事的一贯作风。他对待佃户,比我们电视中看见的黄世仁对待扬白劳好不了多少。东亚生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将来的路可想而知,他从小的理想就是和父亲一样做一位地主,甚至比父亲还要富有,他的欲望不仅仅是万万村周边的地区,他还想扩张到更大、更远的地方去。 可惜我们的东亚一出生就带着不祥,这或许注定他这一生不会好走。贾宝玉衔玉而生,被看做祥瑞,他什么都没带,而是带着残疾——一个严重的兔唇嘴巴哇哇的来到人世。那时候人还不知道什么整形,也不兴这样的技术,老地主看看这个晚年的来的儿子,心中有些不悦,又不敢和他最喜欢的小老婆——东亚的母亲讲,东亚的母亲看到兔唇东亚时,狠狠的哭了一场,老地主及安慰之所能:咱们家不愁吃,不愁喝,长个豁嘴没什么大不了,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们儿子将来讨老婆准没问题! 随着抗日战争的结束,内战又开始了。对于地主来说,不怕战争就怕过于和平,他们只要交点钱就可以不用当兵,今天张大帅明天李大帅,谁统治他们就巴结谁,没有尊严没有原则的巴结,反正佃户的血汗是压榨不尽的,就算他们死了,他们的后代也得继续当佃户。老地主甚至希望战争久一点,这样他就可这乘乱多盘剥一些土地,来扩大他的事业。 东亚那时候已经七八岁了,正是一个孩子天真烂漫的年纪,他很淘气,他讨厌那些佃户的孩子叫他"豁嘴巴",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心里有些自卑,这种自卑发泄出来的方式就是报复。那些佃农的孩子到他们家的地里去拾稻穗,他去捣乱,他看见谁捡满了就上去把他的篮子掀翻,甚至去驱赶他们,然后会跑得远远的哈哈大笑,他的豁嘴在笑声中外翻,就像个恐怖的小怪物。 总之小东亚的名声打小就不太好,老地主觉得该给他找个小媳妇,有个老婆才像个家,也算了却他一桩心事。 对于找媳妇的事,老地主是很谨慎的,他挑了十里八乡,花了十担米,20个大洋才算把这门亲定了下来。其实他想找媳妇并不难,只要他张口,不知道有多少佃户愿意把女儿送到他们家享福,只是老地主仿佛有些达尔文的 "进化论"意识,或者是他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一古谚语。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基因不太好,他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抽大烟,喝花酒,晚年纵欲过多才造出了这么个歪瓜劣枣,他想找个漂亮媳妇中和一下儿子的劣质基因也是情有可原的。 小媳妇领回来的那天细雨蒙蒙的,地主家的麦苗已经发芽,生长,到处是一种新番泥土的味道,老地主拼命的呼吸新鲜空气,仿佛要把他肺里腐烂的味道赶出去。他喜欢泥土的味道,他身上总有一股土腥味,就像他是从泥土里爬出来似的。 小媳妇长得娇滴滴的,两片红红的脸颊像熟透了的红苹果,女孩子低着头,站在家长的旁边,大人们在说话,东亚就偷偷的看小媳妇,老地主问儿子的意见,东亚用尖尖的牙齿拼命咬自己中间的那片嘴唇,一副害羞的样子,老地主知道这事算是定下来了。 小媳妇到死也不能忘记东亚给他的初吻,那是一种噩梦,他死死的抱着她,豁嘴巴凑上来,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是不喜欢这样,东亚散乱的嘴巴亲得她满脸吐沫星子,其实东亚并不是个坏孩子,只是十几岁的男孩春心荡漾,他对性充满幻想,他想在小媳妇身上做个尝试,但是他没有顾忌小媳妇的感受,在一阵乱抓乱喊的哭泣声中,东亚和小媳妇的初吻彻底玩完。 日子若真的能风平浪静的过下去,这一生就算功德圆满了,惊涛骇浪固然是考验,但踩着浪尖胆战心惊的过日子,真是生不如死。 解放了,人民翻身当家作主,老百姓穷怕了,受欺辱怕了,一旦给他们任何小机会翻身,他们表现出来的方式就是彻底的歇斯底里,甚至有些穷凶极恶,根本看不到早先憨厚淳朴的影子了。老地主知道自己的家业肯定保不住了,他只想保住自己的命,那会他已经年近八十了,行将就木,能安安稳稳的寿终正寝,何尝不是一种好福气,家里的东西基本上都被拖走了,能砸的也都砸光了,在一种近乎变态的抢夺中,老地主的家当被各家各户吞掉了。我的小学老师的父亲就抢到一个竹子做的碗柜,我见过那个小碗柜,高只有几十厘米,外表的缝隙之间都是污垢,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物件,谁能想到它曾经在地主家明亮的厨房里呆过,漂亮的丫鬟媳妇的嫩葱似的手一次次的打开关上,后来它的主人失势了,它只能跟着落魄了。 外界纷纷传言,老地主很可能会被枪毙。万万村的村民的神神秘秘又掩不住内心的激动、好奇,假如传言是真的,那么老地主就是万万村被枪毙第一人。"听说了吗,枪毙啊,就是子弹对着脑壳,一打脑浆子就冒出了来了""不知道枪毙疼不疼,我听说枪毙好像不太疼的。""不疼也吓死了,上次我听说赵家庄的一个人被枪毙,临死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要吃肉,他们就给他煮了一大碗白花花的肥肉,一点油盐都没加,那人就想吃饭一样,哗啦啦给扒下去了,看得人都想吐啊"。村庄因为这个消息彻底的兴奋起来了,每个人看老地主的眼神都是幸灾乐祸。"看你还能逞能多久。"就像老地主的命运被他们掌握着,老地主也知道,他表面依然平静,其实心里怕得要命,他半夜悄悄的起来,摸着他黑漆刷的楠木棺材,老泪纵横,他没别的奢求,只希望自己死后能躺在里面,就算是老天眷顾了。 谁也不知道老地主是怎么死的,总之就是死了,万万村的人们有些失望,他怎么能就这么死呢?他应该被枪毙的,但他确实死了,穿着他的老寿衣,安静地躺在楠木棺材里。古人说:死者为大,他觉得这样应该安全。 危险无处不在。 人们早就杀红了眼,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他们把他从棺材里面拖出来, 剥去他的一层层衣服,就像他们饿极了剥玉米,急不可耐,最后的大玉米是一副瘦骨嶙峋的骨架,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剥削的民脂民膏都去哪了,他们把他的尸体拖到早就架好的柴火旁,打算来个人工火葬,假如实现,老地主也是万万村第一被火葬之人。 其实烧了有什么不好呢,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 但没有烧得了。因为豁嘴巴东亚不知从哪窜出来,拎着一桶水就把火给浇灭了,人们的荷尔蒙再次往上涌,他们扔下老地主,饶有兴致的开始折磨东亚,突然天阴了,夏天的天气本来就这样,一阵狂风,暴风雨就来了,像是报应,万万村的报应,大家作鸟兽散,嘴上说麦子还在打谷场,心里就是怕报应。 东亚抹抹嘴巴上的血,背起老父亲,踉踉跄跄,一步一个脚印,走向黄昏,走向末路。 从我记事起,东亚就住在村里的敬老院里,那是一排荒废的学校,就在我家屋后,他是村里敬老院第一个住进去的老人,我不知道他多大了,只觉得他干瘪瘦小,感觉很老很老,村里人对他都很和气,毕竟现在日子好了,谁都不愿意揪着过去的事不放,那些因为历史而酿成的悲哀,随着时间烟消云散。 他死的时候是秋天,一个下雨的天气,我跑过去看,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的女儿来给他办丧事。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女儿,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虽然老了,但标致的模样仍在,人们说她过得并不好,毕竟那样的出身,很难嫁给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我没有看见她哭,我想她的泪已经被生活榨干。 我还去东亚的老房子玩过,青砖黛瓦,一排排的,有走廊,有庭院,很气派,房子被村里没收后,变卖给了别的村民住,我看见墙上有一排排铁钉,起初我以为是挂肉用的,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固定房屋而有的特殊设计。 去年清明依旧是阴雨绵绵的天气,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家给先人上坟,却见爷爷墓的不远处有一个孤独的坟茔,荒草丛生。我问四叔那是谁的坟墓,四叔说是老东亚的,估计自从埋下去后就没人打理过。其实那也不能算是墓,只是一堆黄土堆成的小山丘,周围一层层凄凄小草,还有黄色红色的小花朵。东亚就在这一躺就是几十年,我帮他拔去墓上的杂草,再帮他添上一捧新土,几十年了,时间真是个无情的东西,不知道万万村还有多少人记得他曾经存在过,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忘了他,或者恶语相加的评论他,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雨停了,一大片一大片黄色的菜花娇滴盎然,生机勃勃,泥下是腐朽,泥上是新生,这就是生命的规律,我抬头看看天空,一只乌鸦飞过,嘶鸣,漂泊无归,不知它在为谁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