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域是现象学家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构建他们各自哲学体系共用的一个中心概念。所不同的是，胡塞尔的更偏向于指意识发生和展开的现象;海德格尔则偏指此在(缘在)的处身之境所谓存在时间中的绽出。在具体运用之中本应有所区别，即胡塞尔的可译成视域，海德格尔的则译成境域最好。本文为了行文的方便，融合了他们赋予此概念的共同或相通的内容，笼统称作境域，借用分析和探究意象理论在传统理解中不易被触及的一些问题，不再对两人的概念内涵做具体区别。 境域范畴最重要意义之一就是揭示了意识活动中既有核(焦点)还有边缘的特点。比如观察眼前摆满东西的一张桌子:虽然桌子上摆满东西，但可能最初只有一件东西进入观察者的注意焦点，也就是说，视觉往往从集中注意于一件东西开始，这件进入注意焦点的东西就叫做核。境域首先有一个核，其他东西则作为边缘域存在，它们可能随后演变为核逐渐或依次成为注意的焦点，也可能永远隐在背后，从不出现。在一首诗中，可能一个意象首先成为焦点，而其他意象则暂时作为边缘域存在;也可能是意象部分成为焦点，而其他非意象部分暂时作为边缘域存在;还可能是某一个意象成为焦点，而整首诗都是暂时作为边缘域存在。 在境域的整体中，有成为焦点的当下，也有隐于其后的背景。当下和背景的关系，不是固定的，其隐显之交替与意识活动有关。事物的意义呈现也是这样，它在某一个时刻是作为当下焦点，可能随后就隐藏为背景，而曾经的背景意义则显现为焦点。无论是意识活动，还是意识所关照的对象世界，都是处在一种不断变化的状态之中。任何意义都是在时间性的境域中绽出的，都与时间性有关。实际上，无论是意识的存在，还是意识关照的对象，它们的意义都是流动和变化着的，既确定又不确定。 边缘域与晕圈，背景是相似的概念。有很多的东西可能开始只是作为边缘域、晕圈，或作为背景存在，它们虽然此时不呈现，没有成为当下，但也可能彼时会成为下一个当下。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有些现象始终作为边缘域、晕圈或作为背景，从来不曾成为过当下，但它们确实存在着。所以境域中显然包含了某种不确定的确定性。不确定就是它还没有成为我们当下注视的焦点，没有成为核。确定性则至少包含两个意思:一是它现在没有成为当下，其意义是不确定的，但未来可能因为成为当下而变成意义确定的东西;二是即使未来没有成为确定的东西，也不意味着它不存在它虽然不显现为当下，但依然确定无疑地存在着。也就是说，在任何一种意识的活动中都有这样的特点:我们去注意一个东西，而其他的东西作为背景或作为晕圈存在着，只是它没有成为当下，没有成为我们此时注意的焦点，但是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 境域范畴要表达的另一个重要意义是:没有任何一个事物是单纯、单一地存在着的;任何一个存在者都是在一个境域之中。境域包括核，包括边缘域，或者包括晕圈、背景。境域描绘的是一个整体，它传达的是整体性和背景同为缘在的构成。依缘在的观念来理解，所谓整体性指的是任何个体都是在某种整体中存在着，不存在单一的个体;不存在和其他思想完全无关的单一的意识活动;整体性优先于个体性;在某个境域中存在的任何个体的意义都受整体性的影响。所谓境域的背景性意义则体现在:任何个体的存在都有背景，这种背景更多的时候没有成为我们注意的焦点甚至永远不会成为当下焦点，但它存在着，发挥着作用，并影响着当下的这个焦点事物，影响着它的意义。 在一个特定的境域里面，个体的意义是服从整体的，个体的意义甚至最终消融到整体性中，这正是境域显示的意义重点所在。联系到意象、意境，这种消融也意味着和谐。只要和背景或晕圈似的存在构成一个境域，个别意象的个性和特定性，就会被融化到这个境域的整体性中。它曾经有过的某些个性化的东西最后也会被融化进来。从一个境域的角度来说，可能还包含这种意思:某个意象的独特性的丧失，并不是说它失去了个性，可能只是它跟境域整体性不合的东西隐藏到了后面。 境域可大可小，大可大到整个世界，小可小到某个特定的空间或氛围，比如一个诗歌意境就可理解成一个境域;一个人的各种思想活动，各种性格表现，也都可能呈现为一种境域。以个体相互矛盾的性格也可能构成一个境域为例:在一个人身上，总有某一种性格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凸显出来。一个看起来很温柔可爱的人，在某一个时段里却可能非常暴烈，这个暴烈的东西在一个温柔敦厚的人身上，原本是作为背景或作为一个晕圈、一个边缘域存在的，但是这个背景此时却来到了前面，成为焦点，成为当下，而它曾经的那些总是显现为焦点的性格，却反而退到背后成为背景。即使小到某一个瞬间的意识的呈现，像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理论描绘的某一时刻的纯粹意识活动，它也是包含了后滞和前摄的一个当下的原初意识。在海德格尔那里，这种意识的呈现活动则被描绘成包括在先或在前的存在、在后的存在和当下的缘在共同构成的某种境域。境域是以一种时间流动的状态表现出来的。 从个体的角度或个体性来描述，任何一个个体都是在整体性中存在的，都有背景，都有特定的晕圈。我们的意识活动表面上似乎只关注了某一个个体，关注某一瞬间的当下，但其实不然。不存在可以割裂开来的，跟其他各方存在、尤其是前后事物无关的某一个单一的意识，甚至不存在单一的直观。 直观是我们意识中最内在的一种活动，是远高于普通感性或理性的意识活动的一种极致状态刹那之间，把握对象，通透地理解对象。我们常常习惯于把直观理解成一种纯粹的或单纯的意识活动，但在境域的观念中，并不存在着单一的直观。也就是说，即使像直观这样的瞬间把握对象的意识活动，同样有前象和后象;有在前的存在和在后的存在;有在前的缘和在后的缘。在对人的意识活动的分析中，我们习惯于把某一个瞬间割裂出来看，单独分析这个人有什么样的意识(思想)，好像这个意识是独立的，跟什么都没有关系，它只是源于或属于纯粹个体的东西意识其实被理解成了只是某种意识片断。事实上却是:任何一个瞬间的意识，都有在前和在后的相关的意识活动;意识中的任何一个事项或意识到的任何一个外在事物，其存在都是在一个整体中呈现的。 还有那种似乎被理解为空间性的某种呈现:在空间里面发生的事情，前后、左右、上下，似乎是以一种空间方式存在。从境域的角度看，所谓的空间存在和空间位置，究其实也都是时间性的存在，都是以时间的方式呈现，因为所有的这些呈现都是我们意识所关照的，而意识的活动本质上都是时间性的。也就是说，空间上的所谓的前后、左右，在境域范畴里，都最终呈现为时间性的在前，在后当下这样一种时间流。 在现象学中，似乎没有真正的空间存在，因为一切都是意识活动的呈现。在意识活动的现象世界里，不存在所谓的空间现象，空间的存在本质上都是以时间的方式表现出来。一切的存在都表现为时间性的存在，都和时间有关。 意象结构中有一种和弦的现象。和弦本来指的是二个以上音的同时呈现，而意象和弦指的就是多个意象同时叠加在一起，形成和弦似的效果。 在境域性关照中，我们会发现以前诗歌理论中用以描绘意象构造原理的意象叠加和源自音乐理论的和弦概念似乎有问题。在境域视野下来看，简单叠加的意象结构应该是不真实的。在某个具体的境域中，意象一方面总是以先、后呈现的方式呈现的;另一方面，意象呈现的先、后并不是无内在关联的先、后。比如枯藤老树昏鸦，首先它们就不是简单的和弦式的意象叠加其次，当说到枯藤，你的某种在先的东西，实际上早己留存在你的脑海里面，它会影响你的理解。这个在先的，完全可能是当前现实中并没有出现的状态。枯藤出现在先的印象是什么?任何一个个体事件都是在一个整体性中发生，都一定有前后的关联性。我们把这首诗翻开来，好像枯藤就是第一印象，跟之前没有任何关系，当下的枯藤引起注意，所有的思维围绕着这个枯藤展开。但是从境域的思想来说，任何一个字或词或由此产生的意义，都跟在先的某种东西有关。这个在先指的是前在的因，任何一个因都是一种在，与他者都有一种缘的关系在都是有缘热缘在意味着一种关联性，所以佛教认为世俗世界没有任何东西是无因缘的，所有的色相都是因缘所生，看起来是一个当下，但其实有在先的缘。任何一个当下都是一个缘布，在总有某种因缘。意象组合及意象意义的呈现，表面看与叠加或和弦的原理有关，其实却是一种缘在的现象。 很多人把枯藤老树昏鸦三个意象理解为和弦式构成，很和谐地出现并同时发挥作用。其呈现方式其实并非如此。实际呈现过程可能是:枯藤之前的因早己积淀下来，影响到了对当下这个因的理解，当下的这个因我看到的枯藤，叫做原初印象，而枯藤之前的因跟当下的这个因(我看到的枯藤)发生的关系叫做留滞或滞后这就是一种缘。任何一个在都是有因有缘，是一个因缘，也就是缘在。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三系列中，一个是留滞，一个是当下，还有一个前摄，或叫做预持。这三者本来也就是一种缘在的关系。胡塞尔的留滞是描述一个曾经存在过而当下隐匿的确定的现象，我们所说枯藤之前的留滞一种曾经确实存在而意义内容又不确定的前因，使当下的枯藤成为一个缘在而不是一个单纯的构成性的因。也就是说，在境域或缘在的思维看来，无论是枯藤，还是其他任何一个意象，都不是一种单纯的构成元素。整体并不是这些元素的简单叠加。每个意象本身就是一个境域、一个缘在，都有自己独立的因和缘，都是一个有独立意义的存在。 在时间意识中，而不是在和弦式的空间叠加中，看到枯藤或感觉到枯藤的时候，后面的老树，它的意义或影响力会浸入到枯藤中来。这种预持的意义影响的浸入似乎很玄，放到一个空间里来看，比如，书桌上的水杯、手机、书本，这三个物象构成一种境况。现实生活中，我们在注意到水杯的时候，边上的东西作为边缘域发挥作用(在胡塞尔那里应该会被描绘为预持)，但还没有成为注意的焦点。看水杯，再看手机，最后看课本，一直看下去，对象似乎都是依次出现的，与他者没有关系。实际上的情况则是:看水杯的时候，手机己经作为背景影响着水杯，书本作为一个背景也影响着它。还有很多除此之外的东西开始进入，比如我看到别人的这个水杯，我自己曾经喝水的某个杯子则作为一种回忆，作为一种滞留，也在开始发生影响。接着，作为背景的手机成为在场、成为当下的焦点，然后杯子又隐退为背景，但是它的影响留下来了。看到书的时候，杯子、手机的意义，都留在对书的感受中，共同构成一段意识活动。这种意识活动，在海德格尔那里就被描绘成了一种缘在的境域，这其实是对胡塞尔内时间意识基础上的视域概念的延伸和发展。 胡塞尔更多地把视域看成是意识活动的一种呈现，即所有的意识活动都以时间性呈现出来，是意识现象的时间性的相互交融和渐次展开、呈现。海德格尔的境域主要用来描绘缘在在时间中的绽出:无论是背景，还是在前的缘、在后的缘，所有的东西都会影响此布，此在其实就是缘在，它和普通意义的存在不一样。普通意义的存在描绘的可能是某一个具体的既定的东西，缘在强调的是任何一个存在都有一定的缘，它的意义正在绽出着。 缘在这个概念对于我们理解意象、意境、境界这一组范畴同样是有意义的。意象是具体的，它可以具体到就是我们眼前的一个杯子;意境则是这个杯子和若干有相关性的东西构成的一种特定的意蕴;境界指的是意境中呈现出来的某种跟主体性、主体的精神性有关的意义。例如我们说这个人很有境界，往往指的是这个人的精神的某种状态，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加进去了的格式或格调。意象有境叫意境，意境有界叫境界。界指的就是境的大小远近高低深广等等。就人来说，指人的精神状态气质格调的高低雅俗尊卑贵贱等;就诗来说，则是指诗的情思格调的高下雅俗等。 传统的意境没有揭示出那种在前、在后、居中、当下等这么复杂的交织缠绕的关系，或者说没有能如此清晰明确地揭示出所有的存在者以时间的方式呈现的缘在状态，也没有能够很细致地揭示出每一个具体的存在都是在整体性的存在中的呈现。境域范畴则从更深、更细致、更精确的角度来把握和揭示出人和外部世界的构成关系对我们有意义的则是个别的具体的意象是如何展示出它与诗歌意境整体的相关性。之前讨论意象问题时，意象往往是被当成一个个的具体事象来理解，而境域视野下的意象，则不可能是单一的、与他者无关的存在。在境域的视角下，没有绝对的个体存在，任何个体的存在总是关乎整体的存在。任何一个最细小的存在其实都是存在于一个关系中，它能够在这里，能够被我们所注意，是被许许多多的因素决定了的。 前面提到，为什么诗中不是枯藤春树昏鸦，枯藤新树昏鸦枯藤古树昏鸦等等而只能是，枯藤老树昏鸦?一棵在意识的现象世界之外的老树是一个无意义的东西。一棵出现在意识世界里的老树则必然与某种老树整体相关。老树整体在此就是老树意义得以实现的全部相关性。具体诗境中的老树，与具体的意识活动有关，围绕具体诗境展开的意识活动形成一个诗的境域。假如把老树作为一个境域中的个体，用没有绝对的单一的个体这种观念来解释，即任何个体都是在一种整体性上表现出它的存在性的，它的意义被某种整体的意义所决定，则枯藤、昏鸦之间必然是老树而不可能是其他树。 有意思的是，王夫之《姜斋诗话》有一个讨论推、敲的例子，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帮助解释这一现象: 僧敲月下门，抵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沈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他虽然用的是佛教禅家现量比量的概念来解释诗歌创作中的无需摧敲、自然妙得的现象，但确实说明了某种特定境域中的具体意象的自然灵妙的存在:它的滞后当下前摄的意识活动的元模式或曾在状态的境域当前的境域将来的境域的境域格式的缘决定了它在此的妥贴和恰到好处! 再以人迹板桥霜这一组合中的人迹板桥霜三个意象为例，板桥为什么刚好出现在这里，诗中这个地方出现板桥为什么是最好的?首先板桥的出现有一种缘，有某种东西决定了这个地方恰好出现它。如果换成石桥，或者小桥，似乎也可以，但为什么板桥放在这最好?我们不妨尝试着来比较一下: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鸡声茅店月，人迹小桥霜。鸡声茅店月，人迹石桥霜。或者还可以设想有其他不同的桥。但就小桥、石桥这两者来说，首先小桥意义似乎只在大、小体量上比较突出，与诗中想要表达出的山中早行的那种寒冷中有温馨、出行时存眷恋的心情无关。其次，虽然石桥与板桥(有人也可以说板指的就是石板，即使这样，板字的木旁也在细节上造成了与石的不同)一样，其描写的重点都在品质上，但石桥挂霜的冰冷光滑坚硬，总体传达出的冷酷品质与寒冷、温馨，疏离、眷恋的多重性不合，这一点与风霜中的木质板桥的意味可能完全不同。板桥由某种必然性决定了它刚好出现在这里。这种必然性很多时候是通过理性的选择得到的，但这时候选择了板桥这个词，则可能是诗人某种天赋的直观能力，刚好发现了这个词是最适合，最有用，最适合用等等:所有这些缘把它选择安放在这了。诗人的直觉或直观为什么会选板桥?从境域的观点来看，不存在绝对的个体，也不存在一个单一的直观。人在任何时候的直观都有它的缘，都是由某种在先、在后的东西决定的。从个体存在的特点来看，从个体存在跟主体发生关系的因缘来看，任何存在都是在一个整体性中存在，在一个整体性中，个体存在是适合这个整体，或者说它必须以它最适合的方式在这整体中存在着，其意义才能得以显示。 让在如其所适地在，让因缘如其所适地成为因缘。如其所适，就是让一切都按其本来是的样子呈现和存在，这才是真正的因缘人迹板桥霜，板桥无论在这句诗中作为一个缘在，还是在这首诗的整体中作为一个缘在，它的存在都是有因缘的。让这个板桥如其所适地出现，在某种意义上这就叫了结因缘板桥之所以在这里恰好出现，在这个整体中恰好置身于此，是因为它刚好被如其所适地放置于此，没有人去违背，没有人去强把它放在这里。 同样的问题在关于林通《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一段诗话中，似乎也能得到说明。 (五代)江为诗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林君复改二字疏影、暗香以咏梅，遂成千古绝调。诗字点化之妙，譬如仙者，丹头在手。(明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四)本是五代诗人江为咏竹、咏桂的诗句，为什么改二字以咏梅，就能遂成千古绝调?因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最符合(中国古人心目中的)梅的神情意态疏影暗香将横斜水清俘动月黄昏的梅之缘在最自然灵妙地汇合到了一起硫影暗香与梅树梅花的因缘不是外在的，而是它们本身就有的，疏影，暗香恰好在横斜水清浅浮动月黄昏的梅的缘在的整体中得到认同、得于安身。虽然我们承认最好的诗意来自直观直觉，但即使是直观直觉，也同样有一种缘，有一种受晕圈、背景、边缘域等等整体性影响构成的境域。整体性的影响并不意味着是一种强加的，所有晕圈、背景、边缘域等等呈现出的整体性影响都是如其所适地恰好表现为这样的，从而形成为某种境域。 在有关意象问题的讨论中，蒋寅对袁行霖的关于意象是主观化的客观形象，客观化的主观情意的批评及其对意象定义的解释有代表性意义。 蒋寅认为，既然是融入了主观情意，怎么还叫做客观物象?因为蒋寅将主、客观现象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主观或主观情意属于人的精神世界(意识或意志世界);客观或客观物象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物质世界。这是唯物的世界观下的二元的认识论精神世界只是物质世界的反映，一切精神的存在，究其实只是物质世界的表现一切唯物。 现象学的观点则刚好相反，它承认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物质世界是存在的，但这种世界与人的意识活动无关，所以是无意义的。人所言说、讨论和思考的只是自己意识到的世界，是与自己有关的世界也就是意义世界意识的现象世界。被我们意识的世界，无论是主观情意还是客观物象，其实都是意识的现象。所谓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只是偏重于物性的意识现象，而所谓主观情意，也只是物性相对少一些的意识现象。无论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还是借客观物象来表现的主观情意，究其本质都是意识现象。 在蒋寅看来，一个意象只有在一个陈述之中，在一个明确的呈现出来的关系之中，才叫做意象。所以他认为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诗句不是六个意象的组合，而是两个意象:即第一句和第二句各为一个完整的意象。因为意象只有在陈述的关系中才能称其为意象，单独的小楼睬巷杏花等等，都不是意象，只能叫做物象。物象只有置于一种陈述关系中才可能成为意象。然而在现象学的境域理论看来，任何时候都不存在与它者无关的单一的存在者，也就是说，一首诗从来不存在所谓单独的物象。每一个具体的所谓物象，其实都是在某个境域整体中的个体，是一个在特定的晕圈、背景、边缘域等等关系中呈现的缘在。诗中所有的被蒋寅视作物象的个体，其实都不是单独的存在，它们都是在整体性上发挥作用，呈现意义。作品中甚至根本就不存在所谓与意识无关的，或完全不与他者发生意义关联的客观存在。 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中的小楼为例，从境域的角度来春小楼并不是单独的存在，而是一个意识活动序列之中的活动瞬间，在小楼蕴含的意识活动中，既有滞后，也有当下，还有前摄小楼同样也不能被理解为一个孤立的存在，因为境域中不存在单一的个体小楼作为一个境域整体性的当下呈现，它既有此前的缘，又有此后的缘小楼就是一个缘在，它的在是由缘决定的。由此可见小楼作为一个意象，它是由境域里面的诸多的元素决定的。 小楼的非独立的、非个别的存在还表现为，当我们的意识围绕着它活动的时候，它是一个意识的焦点，与它必然相关的还有晕圈、背景或边缘域等等在诗中存在的其他确定或不确定的成分。一句诗的境域和一首诗的境域虽然不尽相同，但意识发生的状态基本相通。在小楼一夜听春雨这句诗中，潜存于夜听春雨之中的一系列的意识活动都成为它的晕圈、背景，它们可能逐个从背景成为焦点，进入我们的视野，成为当下，相互交融、缠绕，发生影响，构成一个意境。在这一首诗的境域中，同样也是先有一个当下的焦点，其他作为背景都潜存于后面，再一一开始呈现出来，来到当下。任何一个个体都是暂时的焦点，其背后有很多背景，很多晕圈似的缘的存在。一句诗中的晕圈和一首诗中的晕圈复杂程度不一样，但意识发生的基本特征相同。 值得特别提出的是，那些作为背景、晕圈的缘，也可能永远不会成为当下的焦点。就这篇作品来说，作者本身在先的缘，还有在作品中来不及呈现，但却可能存在的其他背景，虽然都没有在诗中出现，但它们的存在意义却一定会是作为缘发挥着作用。就像桌子上摆放的东西，这是我们看到的，但还有没有看到的，比如抽屉里放的东西。但是那些未及呈现的东西似乎也都在要求凸现自己，在呼唤我们走进，要求我们逐渐地去揭示它，因为有某种缘在暗中引导或影响着。我们看到的虽然只是一面，没有看到的东西同样也有可能作为边缘域，作为晕圈、背景，在发挥着作用。例如这首诗中有些东西尽管没有出现，但我们能通过猜想或推测陆游这个诗人的生存背景、他的性格特点、他的遭遇等等，来让这首诗的缘在(意义)在其境域整体中呈现。 意象是境域里面存在的与整体相关的个体，它的意义不仅受整体的影响，同时还表现为不断地有新的意义的加入。比如读者的参与，同样也作为一种晕圈、一种背景，存在并发挥着影响，读者的意识活动也同样对这首诗的意义产生影响。就诗歌来说，境域既包括一个具体的语境中的意义，还应包括更大范围的内容整个文本及文本之外的创作者的思想性、情感性、个性化的背景，还有读者的背景成分的参与: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一部作品或一件艺术品的境域。 总而言之，在一首诗的境域中，每一个个体，甚至每一个字，都是在一个整体性中呈现意义，也都与这个整体中全部意义的呈现有关。正因为不存在与其他存在者无关的所谓客观存在，一切存在都必然与他者发生关系，所以在一篇作品中，同样不可能存在所谓与意识无关的客观物象。作品中任何象都是在整体中发生的，即使表面上没有被陈述(如语法上并不存在陈述的关系)，它也必然会参与到境域的意义构成中。 意象只是境域这个整体中一时成为前景、焦点的某个存在，境域中还有很多意象，有些作为背景隐在后头，有些是随后逐渐呈现的，还有些是作为次要影响发挥着作用。意象是境域之中的一个个体，这些个体是和整体相关联的。 一个意象的发生和呈现，其实是一个意向性意识的发生和呈现，它是由滞后、当下、预持构成的，而这一意象或随着意象发生的意识活动的曾在存在状态对现在的存在发生影响;将来的预持性意义也会作为前摄发生影响。每一个当下的意象同样也是一种缘在，跟过去的缘，未来的缘都有关系，是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意义共同构成的，这是存在的境域，也是意象的境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