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回顾中国的外交史,有一个鲜明的画面一定会跳入人们的脑海,那就是第二十六届联大会议上乔冠华的大笑。 这是中国恢复了联合国的合法席位之后,乔冠华第一次率代表团出席联合国大会,并且在大会上发表了讲话。 乔冠华最后的日子里,依旧健谈无比,依旧放声大笑,并且念念不忘文天祥的诗句。 乔冠华的外交风采 新中国成立之后,外交部也紧锣密鼓地组织起来。 外交部甫一成立,便设立了外交政策委员会,周总理兼任主任,乔冠华担任副主任。 华夏大地才安定下来不久,朝鲜战争便爆发了。 1951年6月,朝鲜战争打了一年,苏联驻联合国代表马立克提出,朝鲜战争交战双方应该进行谈判停火休战,并且把军队撤离到三八线之外。 总司令李奇微在不断遭受失败的形势下,发表广播声明,建议双方举行谈判。 中朝双方经商定,以金日成、彭德怀的名义回复李奇微,同意举行谈判。 7月初,周总理"点将"外交部副部长李克农和乔冠华参加朝鲜停战谈判。 每次谈判前,都需要精心准备发言稿,谈判归来,翻译秘书人员整理出会场情况,再写出简报上报给北京。 此类报告、简报大都由乔冠华牵头起草。 在起草文件时,他一边抽烟,—边踱步,一边思考,一边口述,在场有4位秘书记录,一位负责中文,一位负责英语,一位负责朝鲜语,一位负责外交。 乔冠华语言精炼,出口成章,说一句,秘书录一句。 乔冠华是个天生的谈判官,而且对于谈判的走向有着天然的敏锐直觉。 在谈判中,美方否定周朝提出的三条,提出"海空军必须在地面上得到补偿",乔冠华积极谋划应对之策,回敬对方:"我们承认你们的海空优势。但你们不要忘了,我们一军对三军就把你们从鸭绿江边赶到三八线,如果是三军对三军,早把你们赶下大海了,还谈什么?" 美韩方又节外生枝,提出开城距汉城不远,威胁汉城的安全,所以必须把开城交给他们。 乔又给出回怼之词:汉城离开城不远,威胁开城的安全,贵方是否必须把汉城交给我们? 美方代表理屈词穷,竟拍桌子叫嚷:"那就让炸弹、大炮和机关枪去辩论吧!"中断了停战谈判。 然而,面对美韩的胡搅蛮缠,乔冠华不为所动,见招拆招一一化解他们派来的难题。 一直到1952年4月26日,再次进行谈判,不久后乔冠华以冷静而不失风度的强硬形象,为中朝赢得了这场谈判的胜利。 在涉及国家利益的外交场合,乔冠华守住底线,寸土不让;在气氛和缓的外交场合,乔冠华更能游刃有余地照顾到外宾的情绪。 有一次,乔冠华出席联大,那时正是柬埔寨国内斗争激烈的时刻,西哈努克亲王情绪有些波动。 乔冠华为了对亲王做工作,特地举行了一次宴请。 西哈努克亲王夫妇来到中国代表团驻地时,乔冠华等早已在门口等候,亲王双手合十表示感谢,但情绪没有往常的高昂。 主客双方步入宴会厅后,乔冠华像对待亲人一般,细声细语地向亲王讲述中国支持他的立场。 亲王的脸色慢慢地红润起来,讲话也有力量了。 乔冠华在叙谈之间,引了唐朝诗人的一句诗:"居高声自远",说人只有站得高些,看得远些,才会有无穷力量;接着乔冠华又引了唐朝另一位名诗人的诗:江云变彩霞,意思是说,困难是暂时的,一旦阴云散去,就会出现绚丽的彩霞。 亲王听了拍桌叫绝,表示听懂了乔冠华先生讲话的含意。 接着宴会桌子上,主宾情绪高昂,交谈更加热烈了。 等宴会结束时,西哈努克亲王脸上充满了自信的神色。 不少人这样评论乔冠华:他每次讲话和接见外宾,总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不强加于人,引用充满文采的诗句总是能扣住对方的心弦,达到最好的效果。 在乔冠华的外交生涯中,可以说是为祖国献上了最忠诚的心血。 乔冠华一生挚爱文天祥,他与文天祥一样有着至死不渝的报国之情,所以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念着文天祥的诗句。 最后的日子 在乔冠华最后的十几年里,接连遭受重创,却也重回过事业生涯的巅峰。 对乔冠华打击最大的莫过于挚爱夫人龚澎之死。 1970年,身体本来就不大好的龚澎因为疲劳过度,患上了严重的脑溢血。 在住院治疗的两个月内,乔冠华日夜陪伴在侧。 周总理来医院探视,并亲自为龚澎号脉,询问她的病情,参加会诊。 还指示组成抢救小组,但是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龚澎仍然在1970年9月20日因为抢救无效去世,时年56岁。 在龚澎去世后一年多时间里,乔冠华哀痛欲绝,他是个感情外露、起伏很大的人。 他与数十年的结发夫妻感情很深,许多年来,不论龚澎在外交大政方面的评估,还是她在生活中的和风细语,乔冠华大多言听计从。 如今这位志同道合、息息相通的伴侣永远地逝去了。 有时,在繁忙的一天工作结束后,晚上,他就拿着放大镜仔细地一张一张地观看龚澎的相片,他的感情不能自禁,边看边哭,甚至嚎啕大哭,就是邻居听见了,他也不加掩饰…… 然而,乔冠华注定不能长久地沉浸在苦痛中,中国的外交不能失去他。 1971年,随着中国在联合国合法席位的恢复,乔冠华又开始忙碌起来,也迅速地上升到他职业生涯的顶点。 自 1971年至1976年的历届联合国大会,中国政府都派出以乔冠华为首的中国代表团出席会议。 不幸的是,还未来得及对新中国的外交作出更大的贡献,乔冠华便病倒了。 由于长期烟酒过度,用脑过度,冠心病、高血压以及早年的肺结核,都一齐向他隐隐袭来。 1977年3月,乔冠华又突发心肌梗塞,住进了医院。 还未等他彻底痊愈,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1978年8月,乔冠华被确认为肺癌。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乔冠华很快便由震惊慢慢地转化为达观,"既来之则安之"。 反复的咳血、哮喘,已经使他深知过量吸烟的后果,乔冠华住进了北京医院。 乔冠华一生奔波,从来没有在医院呆过这么久的时间。 在住院治疗期间,他常常在医院的走廊里和阳台上散步。 他喜欢散步,这大概是最适合于脑力劳动的体弱者的一种习惯性锻炼。 从前的日子总是在伏案工作中度过,乔冠华很少运动,唯爱散散步,后来工作越来越忙,很少能长时间走走,现在清闲下来,多了很多散步的时间。 他每天早、中、晚散步三次,极有规律,当年"秀才们"集中在钓鱼台写文章,乔冠华的这个爱好就引起关注,熊复等人曾戏称他为"散步会长"。 而今,他有病在身而无工作在身,散步就更勤了。 他喜好中国古典文学,中文底子极好,而在古典文学中,尤喜好宋词,几百首宋代名词佳句,他可以倒背如流,散步之间,总要哼几句。 回首往昔意气风发之时,苏轼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脱口而出:"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 然而"雄姿英发"与现在的乔冠华似乎已经沾不上边了。 思及此,他心中不免郁结,想要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但习惯性去拿酒杯时才想起来,医生劝他务必戒酒,现在是有病在身,身不由己。 这次的住院,乔冠华做了肺癌切除手术,元气大伤。 1980年秋天,乔冠华"化疗"过后便在家里休养,由从前的大忙人彻底变成了清闲之人。 老友去他的家中探望,乔冠华因为病痛的折磨已经非常瘦削,皮肤也苍白,嗓音沙哑,早就没有了当年的豪气。 但是他的眼神依旧明亮,头脑依旧清醒,面对老友的到来,依旧侃侃而谈。 乔冠华现在住在史家胡同的一个相当宽敞的高级四合院里,在这里他后来的妻子章含之陪伴着他。 虽然在病痛之中,但是二人都特别珍惜这一段十分难得的安详幸福的生活。 有时,一些新闻单位开纪念会,他也会去参加助兴,到场时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从情绪上丝毫看不出来他正处于病痛之中。 但乔冠华内心是有隐痛的。 当时,他已经安排在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工作,退出了外交部的一线。 虽然清闲,但是乔冠华在家中仍然勤奋看书,看材料,他说过:"我是搞外交的,国际上风云变幻,如果忽略了一些情况,我是有责任的。" 对于中国的外交工作,乔冠华可以说是鞠躬尽瘁。 乔冠华在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在晚年写一本回忆录,与此同时,他还在编辑旧作,准备成集出版。 一次,一个老朋友去看望他,发现他桌子玻璃板下面压着"新年开笔,大吉大利"八个大字。 朋友问他:"你在养病,准备开笔写什么?" 乔冠华说,现在他已经不能恢复工作了,但是还有两件事想做:一是想写一部外交回忆录,二是想把过去写的文章汇集成书。 但是乔冠华的旧作散失凌乱,想要完全收集,颇为不易。 经过重重艰难,乔冠华把他30年代在香港、40年代在重庆以及建国以后写的国际评论都翻了出来,做了校勘和必要的修改,编成了《乔冠华国际述评集》。 乔冠华不辞辛劳,还为这本集子写了一千多字的《自序》,交给了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 与此同时,他还把自己在1971年至1976年所做的35首诗工整地抄写了一遍,并且作了大量的注释,自己留作纪念。 此外,他还偶数了自己的身世《童年·少年·青年》由妻子章含之录音整理,留作将来发表的时候用。 但是乔冠华最为心心念念的《外交回忆录》却永远地留下了遗憾。 1982年,元旦过了没有几天,乔冠华的老友兼从前的下属张彦收到了乔冠华的信,邀请张彦夫妇到他那里去聊聊。 那封信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行的手迹,但是却意味深长。 信的抬头,他写的是张彦几十年前在地下党时期使用的代号"DONALD"怀旧之情溢于言表。 张彦夫妇到乔冠华家那天,他们谈了很多。 尽管那时他已经是重病缠身,但还是和过去一样健谈,情感外放,妙语连珠,不时还放声大笑。 在此时的乔冠华身上,看不到一点怨气,更没有泄气。 那天,张彦和乔冠华谈得比较多的,就是他那念念不忘的"外交回忆录"。 显然,乔冠华已经对于如何写这部外交回忆录已经考虑地十分成熟了。 乔冠华对张彦说,他只想写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经历的一些事情。 过去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关于某个重大问题的决策,只有很少的人参加了讨论,毛主席、党中央作出决定之后,就立即分头去执行了,没有留下任何的纪录和档案。 从如此高效而又紧锣密鼓的行动中,我们不难窥见新中国刚刚成立之时建业的艰难。 乔冠华特别强调,他之所以写这部外交回忆录,不是为了个人宣传,也不仅仅是就事论事地写那些具体的外交活动。 他最主要想要记录的是毛主席、周总理、中央对每个历史时期的国际局势和重大国际事件曾经做了怎样的战略估计,根据这种估计作出怎样的外交决策,制定了怎样的方针政策。 他将主要写毛主席的战略思想和周总理的外交艺术,而这些,实际上也就能向世人呈现出中国外交的新风貌。 乔冠华认为,他要写的回忆录,不同于官方的外交史,不仅写事,还要写人。 不仅写国家领导人,还要写众多的新中国外交工作者,包括对外交工作做出过贡献的新闻工作者和翻译工作者。 他将以个人身份来写,写亲身经历的国际时间、国际会议以及直接或间接打过交道的世界闻名的外国政治家、外交家,而且要对他们作出他个人的评价。 如果乔冠华的想法能够成书,这无疑将是一部意义非凡的外交著作,他甚至连章节题目都想好了,准备用口述录音的办法来完成它。 然而,令人万分痛心的是,录音工作还未正式开始,乔冠华就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 1983年9月,乔冠华的病情急剧恶化,入院后不久就进入了昏迷的状态,偶尔醒转也是不断地咳喘、咯血。 9月21日下午,中央派人来看望乔冠华,章含之问他还有什么对中央讲得,他只是回答:"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 紧接着夏衍拄着拐杖匆匆赶来,那是乔冠华相交近半个世纪并且十分敬重的老友。 夏衍一声压低的呼唤使得乔冠华睁开了眼睛。 夏衍问他还有什么话想要说,乔冠华只说了一句话,这最后一句话,是充满爱国主义情调的。 那是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乔冠华反复念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第二天,1983年9月22日上午,乔冠华静静停止了呼吸,终年70岁。 9月23日,《人民日报》第四版的中间位置上,登出了一段简短的讣告。 那篇短短的讣告,没有任何评论,没有任何褒贬,相比于外交才子乔冠华风云滚滚而又大起大落的人生,它显得那样的简洁,又那样的深邃。 乔冠华去世之后,他的骨灰没有存放在八宝山,而是长眠于山清水秀,景色宜人的苏州太湖之滨的东山。 乔冠华的墓地并不奢华,而是简朴庄重的,横式的花岗岩墓碑上,刻着著名书法家、他的老友黄苗子所题:乔冠华同志之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是一千二百多年前宋朝孤臣文天祥的诗句,乔冠华在被癌症夺去生命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与文天祥一样,乔冠华的一生,无愧于这句话。 因为他们都为国为民,都怀有远大抱负。 留取丹心照汗青 回顾乔冠华的一生,他在新中国的外交历史上留下过太多浓墨重彩的身影。 他在联合国大会上那爽朗的大笑,一度成为当时外国眼中自信、无畏的中国形象。 乔冠华对外交事业的贡献是巨大的,如若他原计划的外交回忆录能够出版,能让我们更为直接地触及那段风云变幻的历史。 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想必乔老去世之时,最为遗憾的就是此事了。 参考资料 《记者无悔:乔冠华和龚澎》开明出版社 2001 《一言难尽:乔冠华 一言难尽的外交大师》团结出版社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