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逝去的今天,今天是明天的历史。从这个角度看,一切过去和未来,都是当下。 我们站在当下,可以检阅时光链条的任何一个节点,以及这个节点上的每一个人物。而接下来,我将把这个节点定在了公元1888年。人物是杜月笙。 于是,时光飞速逆流,带着我们回到并不遥远的1888年。 1888年,正是清末光绪十四年。此时的大清王朝已经病入膏肓,风雨飘摇中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 这一年,中国大地上发生了很多事:京城、山东、东北奉天等地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地震,而安徽怀宁等地则遭遇了水灾。另外,首任台湾巡抚刘铭传正式上任,台湾省正式建立。 如果这些都不算什么的话,那另外两件事情大概可以算是大事了:1888年12月17日,北洋水师在山东威海卫的刘公岛正式成立。几乎同一时间,慈禧老佛爷一声令下,开始大肆修葺供她消暑的颐和园。 本来,这两件事不该发生交叉,但充满戏剧性的是,修葺颐和园所用的3000万两白银,是以海军经费的名义筹措的。也就是说,本该拨给北洋水师的军饷,被挪用到了颐和园身上。 这两件事合在一起,就成了清王朝灭亡前的一件大事。而此时,内忧外患的清王朝距离它最后的葬礼只剩下区区23年了。 总之,这是一个乱世。所谓乱世,必是充满了变数的年代。既有变数,就会有英雄、枭雄粉墨登场,大展手脚。 杜月笙,可谓生逢其时——这年的8月22日,在上海浦东高桥镇的一栋旧房里,杜月笙呱呱坠地。接生婆看了看这个不起眼的小肉疙瘩,平平常常,毫无特色。她洗了把手,接过杜家微薄的酬金,连声喜都没道,就颠着小脚回家去了。她不会想到,这个出生于贫困之家的小娃娃,日后会飞黄腾达、八面威风,几乎把整个上海滩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也不能怪接生婆有眼无珠。因为,与大多数非凡之人出生时的盛况不同,杜月笙生得太普通了,既无神物驾临,也无红光满室,她的母亲更没有梦到月亮、太阳、星星之类的星球坠入怀中——而这些异兆,历来被当作传奇人物的人生起点。细细琢磨,有点类似赢在了起跑线上的感觉。 不过,如果非要寻找特别的地方,那就是,这一天正好是阴历七月十五,民间俗称的鬼节。所以,这个孩子一出生,家人都说他带有一身鬼气。但尽管如此,幼小的杜月笙还是给父母亲人带来了不尽的欢乐。 杜文卿,是杜月笙的父亲。这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一直在为生活努力奔波着。他曾在茶馆当过跑堂,也在码头做过丁役,后来终于有了点本钱,就与人合作在几十里外的杨树浦开了一家小小的米店,但时势艰难,买卖越来越不好做。 杜月笙的母亲朱氏,靠着给有钱人家洗洗衣服,挣来一点微薄的收入,辛苦持家。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杜月笙刚满周岁的时候,朱氏病了。没办法,朱氏只好抱着襁褓中的杜月笙,步行几十里,去投奔在杨树浦开米店的丈夫。 可是,杜文卿米店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店中存下的陈米,早已卖了出去,而米价却一米,早已卖了出去,而米价却一天天见涨,卖米的这些钱,根本就买不来多少新米。眼看着一天比一天难以为继,偏偏这时候妻子和儿子又来了,而且朱氏还有病在身。 面对这种情况,杜文卿更加忧愁。好不容易把朱氏的病治好,眼看着米店却开不下去了。于是,朱氏就和丈夫商议,进纱厂做工。当时,杨树浦有好几家纱厂,很多女子在里面做工。 天有不测风云,眼看着境况略略有所好转,却在一夜之间变得物是人非——再次生育的朱氏因难产与世长辞。 看看刚刚死去的妻子,再看看刚来到这个人世的女儿,还有尚不懂事的儿子,杜文卿悲痛难抑,号啕大哭。 哭完之后,他还得挺起脊梁,料理妻子的后事。杜文卿掏光口袋,为妻子买了一口白皮棺材,然后在亲人的帮助下,总算是把灵柩抬回了高桥镇。 朱氏的死,使杜文卿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但他必须挺着,如果他死了,一对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儿女还能依靠谁呢?他把杜月笙和他的妹妹一同抱回杨树浦,三人相依为命。 对杜文卿来说,生活太艰难了——忍受着丧妻之痛不说,还要挣钱糊口,还得照顾襁褓中的孩子,他实在是支持不下去了。最后,在亲友的劝说下,为了给三人都留条活路,只好忍痛把女儿送给了别人。 这件事,在杜月笙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什么印记,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猜想到的是,从那一刻起,他对生活的感受,肯定不再布满阳光。 许多年后,沧海桑田,杜月笙已成为名动全国的知名人士之后,曾千方百计寻找这位胞妹,但直到他逝世,这个骨肉团圆的愿望也没能实现。也许,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早就夭折了。 众生皆苦,我佛慈悲。生活之残酷无情,对谁都是一样的。 1892年,杜月笙5岁。这一年,不幸再次降临他这个明日大亨的身上。这年冬天,杜文卿突然染病,尚不及医治,便一命呜呼了。 所幸的是,杜月笙的生母辞世以后, 杜文卿又续弦张氏。这才使父母双亡的杜月笙有了一个扶持他的继母。张氏为人善良,知书达理,对待杜月笙如同己出。 杜文卿辞世后,生活的重担就全压在张氏身上了。沉默寡言的张氏,此时无比坚强。她一边照料着杜月笙,一边设法为杜文卿筹备衣衾棺木。一切办理妥当后,母子俩一身孝服,哭着扶柩还乡。 和杜月笙生母死时一样,此时这娘俩也无钱埋葬杜文卿。她带着杜月笙,把杜文卿的棺材放在朱氏的旁边,然后也用稻草覆盖。 这两口棺材在那条田埂上放置了许多年。数年后,不知为何,两口棺材之间,长出了一棵黄杨树,枝繁叶茂,盖住了那两口棺材。 二十多年后,杜月笙已经成为名动一时的上海滩大亨。此时,他最大的一个心愿就是好好的把父母安葬了,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可是,杜月笙一生笃信风水。迁葬父母这样的大事,他当然得找风水先生看看。结果,几位风水先生看后都告诫杜月笙:那两口棺材万万不能乱动,否则,风水就会被破坏。尤其是那棵黄杨树,关系到杜氏后代的命运,一定要保护好。 杜月笙听信了风水先生的劝告,直到后来,他在高桥镇建起杜氏宗祠后,也没有把父母的灵柩下葬。 张氏领着杜月笙料理好杜文卿的丧事后不久,又回到了杨树浦,独自支撑门户,继续开杜文卿遗留下的米店,以资度日。 1893年,杜月笙6岁,张氏在极度贫困的情况下,勒紧裤腰带,把他送进了一家私塾,启蒙读书。 第二年,由于社会局势的恶化,张氏拼命维持着的米店,终于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只好关门停业。此时,走投无路的张氏,只好带着7岁的杜月笙又回到了高桥镇。 回到高桥镇后,杜月笙母子一度失去了生活来源。幸好张氏吃苦耐劳,起早贪黑靠为人洗衣服,赚几分钱,聊以度日。尽管境遇如此艰苦,张氏还是节衣缩食,每月拿出5角钱,把杜月笙送到了另一家私塾读书。一连读了三个月,到第四个月时,张氏实在拿不出钱来交学费了,她抱着杜月笙痛哭了一夜。 杜月笙从此辍学回家。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杜月笙8岁那年,更致命的打击又降临到了他的头上——把他视若己出的继母张氏突然失踪了。 当时,在浦东一带有一种叫做"蚁媒党"的流氓组织非常猖獗,他们声势浩大、行径卑劣,专打弱小女子和年轻寡妇的主意,先是对其威逼利诱,一旦得逞后,要么逼其改嫁他人,要么直接卖进青楼。 有人猜测,张氏也许是被"蚁媒党"所拐,但杜月笙年幼,家中又无他人,根本无法调查追究,所以,只好不了了之。 此外,也有人说,张氏可能因为不堪生活的重负,自己跑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张氏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杜月笙从此彻底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流落街头,加入了高桥镇野孩子的行列,整天在茶馆赌棚流走,东家一顿,西家一顿,聊以活命。 后来,好在他还有个亲人,就是生母朱氏的母亲、他的外婆了,收留了这个孤苦伶仃饥寒交迫的孩子,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生活虽暂时安定下来,但杜月笙却早就成了一个野孩子。13岁那年,他加入了当地的一个小团伙。团伙里头是一群游手好闲的少年,他们有的偷,有的骗,有的赌。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这些人的熏染下,杜月笙开始偷了东西拿出去卖掉,再用这些钱去赌博。 赌钱,永远是输多赢少,所谓"十赌九输"就是如此。一旦输红了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一次,杜月笙在赌场里输完最后一个铜板,然后依依不舍地走了出去。可就在快走出门口的时候,听到赌场里头幺三喝六的声音,身体里一股原始的狠劲涌了上来。 他走回刚才的赌台,对着老板说:"我再赌5个铜板。" 老板不客气地说:"小叫花子,你还有钱赌吗?" 杜月笙伸手从裤腰带里摸出一把刀子,扎在赌桌上,瞪着血红的眼睛说:"我的右手小拇指,值不值5个铜板?" 也许是被小小年纪的杜月笙这种杀气给镇住了。老板同意再让他赌一把。 结果,他又输了。 一看自己又输了,他可不能真的把小拇指头留在这里,于是转头就朝门口跑去。可赌场里的打手岂能让他轻松逃脱,一把就把它抓了回来。 杜月笙心想,这回完了,弄不好小拇指头就得留在这了。可他神情却相当自然,看不出一点波澜。 赌场老板再一次被这个孩子的气势镇住了:"难道你不怕我剁你手指?" "愿赌服输,爷爷今天就把它留你这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股子血性,说着,杜月笙把右手小拇指伸了出来。 赌场老板哈哈一笑:"我要你个手指头有何用?给老子把这个小兔崽子的衣服给我剥下来!"然后又说了一句:"这衣服是你欠我的5个铜板,留下衣服赶紧给我老子滚!" 打手三下五除二,将杜月笙的小褂子、小裤子统统扒了下来。然后,在他的小屁股上重重地扇了一巴掌,"滚吧!" 杜月笙不想就这么离开,毕竟,被人扒光不是件光彩的事儿。他在想,如何才能把衣服抢回来,哪怕是只抢回一件裤子也好啊,至少可遮羞。但打手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而是一个劲儿地往外轰他:"快点给老子滚!" 杜月笙一看没办法,只好悻悻地走出门去。 在门口外,估摸着打手们追不上的时候,杜月笙突然停住,朝着赌棚内大骂:"操你姥姥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跪在老子面前磕头求饶。" 从这件事上,我们可以发现,13岁的杜月笙已经开始表现出了他日后借以闯荡上海滩的重要素质:一种傲视群雄、蛮横霸道的"狠劲儿"。 以后,无论是对金钱、欲望、社会地位的追逐,还是情感世界中的猎取,杜月笙始终都带着这股子在高桥镇练就的狠劲儿。 骂完后,杜月笙大大咧咧地朝家中走去。 杜月笙到家的时候,一家人正在吃午饭。首先看到他的是舅父。舅父见他光溜溜地回来,心中的气不打一处来,一步冲上去,狠狠地拧着他的耳朵问:"小兔崽子,你又闯什么祸了?" 杜月笙也不喊疼,也不回答,任凭耳朵在舅父的手里变成了麻花。 这种无声的反抗让他舅父的怒火更加旺盛,他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仿佛下一秒钟,杜月笙的耳朵就会离开他的身体。 可任凭舅父多么用力,杜月笙就是不搭腔。 这下轮到舅父害怕了:真要把外甥的耳朵拧下来,那就麻烦了。想到这,他不甘心地松开了手,朝着杜月笙大吼:"你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 其实,即使舅父不赶他,杜月笙也不想在高桥镇继续胡混下去了,他知道,在这个破地方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 而不远处的大上海,五花八门,五光十色,那里才是男儿大显身手的地方。 打定主意后,他决定跟自己唯一的亲人外婆告个别。然后,边走边讨饭,一路讨进上海。 在老外婆眼里,此番离别,恐怕是再也不会见面了。回想起杜月笙坎坷的身世,心中一酸,忍不住热泪盈眶。 临别前,老外婆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连着请邻居写的一封介绍信一块塞在杜月笙的小包袱里,再将包袱挂在他的肩上,老泪纵横。 "孩子,以后外婆就不在你身边了,全靠你自己照顾自己啦。" 杜月笙也早已泪流满面。他转身,扑通跪倒在地,给老人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哭着说:"外婆,若以后不能风风光光回家,我发誓永远不再踏进高桥镇半步!"说完,他起身走上船头跳板。扭过头去,不再看自己的故土半眼。 船开了。 这头,船头上立着一个倔强的少年,眼睛望着大上海的方向。那头,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立在凉风里,满脸哀痛。 出发了!日后翻转上海滩易如反掌的那个枭雄,终于初次迈进了供他表演的那个十里洋场。 他在心里大喊: 高桥镇,别了! 上海滩,老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