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在迷蒙着旷野啊 看不见远方 看不见往日在晴空下的 天边的松林, 和在松林后面的 迎着阳光发闪的白垩岩了; 前面只隐现着 一条渐渐模糊的 灰黄而曲折的道路, 和道路两旁的 乌暗而枯干的田亩 田亩已荒芜了 狼藉着犁翻了的土块, 与枯死的野草, 与杂在野草里的 腐烂了的禾根; 在广大的灰白里呈露出的 到处是一片土黄,暗赭, 与焦茶的颜色的混合啊 只有几畦萝卜,菜蔬 以披着白霜的 稀疏的绿色, 点缀着 这平凡,单调,简陋 与卑微的田野。 那些池沼毗连着, 为了久旱 积水快要枯涸了; 不透明的白光里 弯曲着几条淡褐色的 不整齐的堤岸; 往日翠茂的 水草和荷叶 早已沉淀在水底了, 留下的一些 枯萎而弯曲的枝杆, 呆然站立在 从池面徐缓地升起的水蒸气里 山坡横陈在前面, 路转上了山坡, 并且随着它的起伏 而向下面的疏林隐没 山坡下, 灰黄的道路的两旁, 感到阴暗而忧虑的 只是一些散乱的墓堆, 和快要被湮埋了的 黑色的石碑啊。 一切都这样地 静止,寒冷,而显得寂寞 灰黄而曲折的道路啊! 人们走着,走着, 向着不同的方向, 却好像永远被同一的影子引导着, 结束在同一的命运里; 在无止的劳困与饥寒的前面 等待着的是灾难,疾病与死亡 彷徨在旷野上的人们 谁曾有过快活呢? 然而 冬天的旷野 是我所亲切的 在冷彻肌骨的寒霜上 我走过那些不平的田塍, 荒芜的池沼的边岸, 和褐色阴暗的山坡, 步伐是如此沉重,直至感到困厄 像一头耕完了土地 带着倦怠归去的老牛一样 而雾啊 灰白而混浊, 茫然而莫测, 它在我的前面 以一根比一根更暗淡的 电杆与电线, 向我展开了 无限的广阔与深邃 你悲哀而旷达, 辛苦而又贫困的旷野啊 没有什么声音, 一切都好像被雾窒息了; 只在那边 看不清的灌木丛里 传出了一片 畏慑于严寒的 抖索着毛羽的 鸟雀的聒噪 在那芦蒿和荆棘所编的篱围里 几间小屋挤聚着 它们都一样地 以墙边柴木的凌乱, 与竹竿上垂挂的褴褛, 叹息着 徒然而无终止的勤劳; 又以凝霜的树皮盖的屋背上 无力地混合在雾里的炊烟, 描画了豢商颖艿钠肚睢 人们在那些小屋里 过的是怎样惨淡的日子啊 生活的阴影覆盖着他们 那里好像永远没有白日似的, 他们和家畜呼吸在一起, 他们的床榻也像畜棚啊; 而那些破烂的被絮, 就像一堆泥土一样的 灰暗而又坚硬啊 而寒冷与饥饿, 愚蠢与迷信啊, 就在那些小屋里 强硬地盘据着 农人从雾里 挑起篾箩走来, 篾箩里只有几束葱和蒜; 他的毡帽已破烂不堪了, 他的脸像他的衣服一样污秽, 他的冻裂了皮肤的手 插在腰束里, 他的赤着的脚 踏着凝霜的道路, 他无声地 带着扁担所发出的微响, 慢慢地 在蒙着雾的前面消失 旷野啊 你将永远忧虑而容忍 不平而又缄默么? 薄雾在迷蒙着旷野啊 1940年1月3日晨 每首诗都要通过自己的心去写 1940年。 中国农村的旷野景象。 诗人以他那细致而准确的笔触,在我们面前展开了一幅生动的、然而是凄苍的图画。诗人写到了旷野上的山坡、小路、池沼、小屋、田畴、农人,也写到了旷野上的雾、墓堆和石碑 诗人这样精细地描绘旷野上的景色,是要告诉人们什么呢? 看完了全诗,仔细想一想,就会领悟到诗人那内心深处的情感波动: 看看我们的旷野吧,这旷野本来是广袤的、富饶的、美丽的。我们的农民们,一代又一代在这片旷野上耕耘生息。农民们爱这片土地,他们的根深深地扎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流血流汗。他们总是希望着,以自己勤劳、聪慧,以自己的血汗,能使这片土地富裕起来,昌盛起来,使它更加辽阔,更加瑰丽然而,进入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里依然是这样荒凉,这样贫穷,这样愚味。人们看到这里,自然会发出这样的疑问:这是为什么呢?看看我们的生存环境吧!统治者的腐败无能,他们除了享乐,除了对这片旷野进行奴役,除了对农民的残酷剥削之外,他们又能做什么呢?帝国主义的铁蹄踏进了中国,雪上加霜,又给这贫穷的土地加上了新的重压,这片旷野,这些旷野上的一草一木,这些农人们,又怎能承受得起这样的重压呢?人们读到这里,自然又会进一步想到:难道这旷野就这样忍受下去么?不能忍受下去,又该怎么办呢?正像诗的最后,诗人那严峻的发问: “旷野啊你将永远忧虑而容忍,不平而又缄默么?” 想到这里,诗人那深层的意图明显地露出了:旷野的这种凋蔽景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要改变这种面貌,就必须起来斗争,与侵略者斗争,与腐败的统治者斗争,非如此没有其他出路。 这首诗的积极意义燃烧着人们的心! 而诗人内心世界的这复杂的活动,在诗中并没有直白地道出,而只是通过对旷野上景物的描写,让读者自己去体会。这首诗的高明之处,也就是说它的艺术特色,正在这里了。 我们看,诗人的描绘多么深切入微: “人们在那些小屋里过的是怎样惨淡的日子啊生活的阴影覆盖着他们那里好像永远没有白日似的,他们和家畜呼吸在一起,他们的床榻也像畜棚啊,而那些破烂的被絮,就像一堆泥土一样的灰暗而又坚硬啊” 我们再看: “农人从雾里挑着篾箩走来,篾箩里只有几束葱和蒜;他的毡帽已破烂不堪了,他的脸像他的衣服一样污秽,他的冻裂了皮肤的手插在腰束里,他的赤着的脚踏着凝霜的道路,他无声地带着扁担所发出的微响,慢慢地在蒙着雾的前面消失” 这深切入微的描绘,使读者去感受去思索。这几乎是中国传统的白描手法,不加任何修饰地让人看到真实面目,从而使读者感受到这种画面的严峻性。 其实,诗人自己的感情也渗透于这白描的景色之中了。读者可以清晰地感到诗人内心的焦虑和不平! 一般来讲,诗中都是有“我”存在的。这“我”有时直接出现,有时不直接出现。不管如何,“我”的感觉,“我”的思索在诗中是无所不在的。道理很简单,诗是由诗人写的,诗人的思绪、感情就不可能不在诗中流露出来。 艾青的诗《我爱这土地》,“我”就是直接出来说话的,而且像大特写似的把“我”推到读者面前。而这首诗《旷野》,诗中并没有出现“我”,完全是直接写实的描绘。但是,“我”是不是就于诗中没有存在呢?不是。“我”的目光,“我”的情感,“我”的思索,都深切地含在其中了。 艾青说:“每首诗都由自己去写就是通过自己的心去写。” 他明确主张,诗人写诗,必须把诗人自己摆进去,溶进去。诗中没有诗人自己,那是不可想象的。诗人要把自己摆进去、溶进去,就必须忠于时代,忠于生活,忠于自己的真切感受。 (郭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