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错车

　　记不起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也说不清这是哪里，张目四望，唯觉天苍苍，野茫茫，让人陡然生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之感。我遗忘了旅途的新鲜，开始感到倦怠和孤独。当我停在路边休息的时候，突然渴望来一辆巴士捎我前行。
　　像做梦一样，后边竟缓缓驶来一辆红色的巴士，油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谁会想如此寂寥的路途上会碰见一辆巴士。如同泅身在茫茫大海里突然看到一艘渔船，我心里的欢喜立即在脸上盛开出一朵明媚的山花，来不及多想，我跑到路中央快乐地挥动双手示意停车。
　　驾驶台伸出一张年轻的男子面孔，目光温暖而友善，对着我上下打量，却不说话。我笑：“我可以上来吗？我走不动了。”他也笑，但却轻轻地摇头。不知为什么，他的笑意竟让我更加努力地套近乎，我从旅行袋里捧出一把红红的山草莓：“给你尝尝，我一路上采的，又新鲜又绿色，甜着呢。”他也不客气，伸手拿了一颗放在嘴里，慢慢的嚼，似乎甜到了心里。我赶紧抓住时机：“你看，在这一望无际的原野里，几百年看不到一个人，我们那么巧遇上了，不是缘分么，你就让我上来吧。”他还是笑：“山草莓确实很甜，但我还是不能让你上来，你自己过去看看吧。”他用目光示意巴士的车门。我疑惑地转到车门边一看，只见门上写着“限乘一人”四个字样。我再透过车窗向里看去，里面坐着一个女子正全神贯注地看车外的风景，只留给我一个安静的背影。
　　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怅然中，我竟忘了巴士，任自己到路中央踽踽独行。那巴士也由我拦着他的去路，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面。或许他看见了我的孤独，善意地想陪我一程吧。
　　天渐渐黑了，今晚没有星月，夜竟伸手不见五指，巴士怎么不亮灯呢？我很奇怪也很害怕，我回头叫了一声：“喂！”于是一圈灯光正好照亮我眼前的路，我心里顿时无比轻松，继续朝前走着。可走着走着又黑了，我又“喂”了一声，立即，一圈灯光投射到我身上，眼前又是无限光明。这时，我仿佛一个被大人宠溺的孩子，更加肆无忌惮地往前走。我知道，无论前方多远多黑都不必害怕，我只要在前面轻轻“喂”一声，连头都不必回，那温暖明亮的灯光便会准确无误地将我包围。
　　但我终于走累了，我躺在草地上歇息，旷野上的风吹在身上我不由一阵瑟缩。“此时，巴士里一定很温暖吧。”我想着，不由起身朝巴士走去。夜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巴士就停在我旁边。我用手摸着了车门，依然紧闭着，听听，车里没有动静。我扬起食指，想要扣响车门，猛记起“限乘一人”的警示。于是又悄悄地退到草地上抱膝而坐，正当我觉得寒冷无助，独自感伤的时候，耳畔响起一阵欢乐地歌声：“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背对背许下心愿，让远方的星听得见。”刹那间，漆黑的原野骤然明亮起来，灿如宝石的繁星镶嵌在蓝色的天幕上一闪一闪眨着眼，夜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新的香味，我忘了孤独，忘了寒冷，竟渐渐进入甜美的梦乡。我梦见我的灵魂被一辆红色的巴士载着在金色的阳光下满世界奔驰，我看到蝴蝶自在飞，花也布满天，连天上的云朵也飞到我的窗口窥探，我打开车窗，伸出手掌，一朵一朵抚摸白云的脸，那云儿软绵绵，轻柔柔，白莹莹的，像我的心。
　　我是笑着醒来的，那时，天已经大亮了。巴士已然发动，正准备启程。我赶紧拦在巴士前面：“昨晚的歌真好听，是你专门为我挑选的吗？”他的目光竟有些躲闪：“我随便按的车身自带的音乐装置，什么歌我也不太清楚。”我笑笑：“昨晚幸亏遇到你，几时我也送你一首歌吧。不过，我什么装置也没有，我要自己编，你得给我寻找灵感的时间。所以，我得继续拦着你放慢速度，不然你走远了，就听不着了。”说着，我便不急不慢地走在路中间，拦着他不让上前。我一边走，一边四顾路边的风景，也不管他，自顾自玩，很是开心。因为我知道，他一定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就这样，因为害怕孤独，因为发觉他好欺负，我一天又一天任性地拦着他的巴士。他在车内，我在窗外，一路走走停停竟是数月。其实我心里明白，人类社会是靠着各种规则得以有序发展前进的，我们谁也不能僭越规则，否则就会诱发意想不到的事故，终有一天，我必须将他让行。只是我多想给他留些美好的回忆，就如同他在黑夜里给我那温暖的照明一般美丽。
　　当天再次黑下来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孤独和寒冷又悄悄向我袭来，不知不觉我竟又走近了车门，忍不住手掌轻轻地在车门上摩挲。我摸到“限乘一人”四个字的刻痕，一笔一划都凉透指尖，似乎在提醒我，再怎么拦都是错误，明天，我必须让行。
　　“你睡了吗？”我呆呆地站在车门边，心底悄悄地问。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那巴士像个摇篮，像个孕育梦想、盛满温暖的摇篮，我忍不住轻轻哼唱：“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宁静的大地，窗外的薰衣草散发出淡淡的香味，萤火虫在树叶间穿梭地飞。睡吧，睡吧，我执着仰望过的星空，我的心儿就在你的夜色里沉醉。”
　　喂！你听见我的歌声了吗？此后夜夜入睡，你会不会想起今夜的摇篮曲，想起那个在夜风中哼曲的孤独旅者？
　　人生是一场孤独的旅行，你的心是一辆限乘一人的巴士，迟来的我错误地将你拦下，渴望贴进你的温暖。但我知道终究扣不开你的车门，不如索性微笑着让开吧。
　　当你终于超越我缓缓前行的时候，我相信，我的微笑会永远定格在你的反光镜里，这一路上万千姿态的风景虽多虽美，却只有我曾任性地拦过你的去路，敲扣过你的车门。我甚至还相信，在我错拦你去路的岁月里，你的指尖触摸得最多的便是你车门的开关，尽管那车门看起来关得那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