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南京无休无止地下了起雨。 我的上一份家教工作结束了，教的那个孩子期中考试英语得了全班第一，他的父母还想让我教下去，我借口学校离市区远不方便为由拒绝了，他们没挽留我，递给我五百块钱，我不要，他们硬塞给我，说孩子有这么大的成绩全靠我，临走时我把钱放在了鞋架上，不属于我林佳美的我绝不会要。 阴了一上午的天开始下雨，宽阔的马路上缓缓浮起一层水汽，我拣着没水的地方朝站牌走去，公交车内照例挤满了人，我最后一个上的车，关门的时候辫子被车门夹住，司机看上去很凶，我想这儿离下一站不远，就没吱声。忽然，不远处的一个背影闯入我的视线，看起来是那么熟悉，可记忆短路，一时想不起是谁，反正也没事做，跟自己较真，冥思苦想会是哪个朋友，车驶过一个水塘时剧烈摇晃起来，没留神，脚下一滑，身体向前倒下去，头发被狠狠拉了一下，不禁“啊”了一声，随即痛得眼泪直流。 一车人循声看过来，我扶住把手尽量让自己保持平衡，然后满脸通红四下张望，那个背影很熟的人也转过身来看我，在我们目光接触的那一瞬，我的表情完全僵住了，像被快门定格，很清晰的特写，是宋浩。 宋浩看到我也是一脸惊讶，几天不见，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头发又长又乱，胡子像是好几天没刮过，要不是他眼角的痣，我还真不能一眼就认出他。他慌里慌张地把头转过去，几个人要下车，把他挤得不见了。他明显是在躲我，我再次看到他时他正把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旁边空着很宽敞的地方。 宋浩一定以为我看见他这么一副落魄样子会一万分地看不起他，在一起那么久了，他还是不了解我，看到他这样我也很难过，马薇的那天说的话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叹了口气，暗自神伤。 宋浩在我叹气后匆匆下了车，他把头藏在衣领里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隐没在水汽里。 雨水里的南京城越发隐秘起来，像我现有的生活。 第二天，我告诉格格昨天傍晚我看到宋浩了，她问：“你们说话了吗？” 我一耸肩：“你说呢。” 她笑了笑。 一群学生会的人在J2门口搞活动，几个长腿的漂亮女生跑前跑后，大冬天里忙得大汗淋漓，一看就知道是大一的。格格像是自言自语喃喃说：“今晚音乐厅里有一个歌舞晚会。” 我看着不远处的美院大楼发呆，没有搭话，两个人都各怀心事，默默不语。 中午，格格的爸妈特地从北京赶来看她，带了许多好吃的，看到格格高大的爸爸在路边招呼格格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我每天都很辛苦的父母，胸口堵得慌，于是借口上厕所溜了，溜到食堂一个人吃饭，吃完后又心血来潮地去后山瞎逛，路过情人坡时不敢东张西望，蒙头登到山顶，大学城的景色尽收眼底，稀薄的雾气里高楼若隐若现，天际处弥漫着一片很好看的朦胧的紫色。 马薇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我的，她忽然在我身后出现，让我以为她是想把我推下山崖，然后大笑，有报仇的快感。 “我找你有事。”她说。 我很感兴趣她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忙的。 “什么事？”我问，口气里没带太多色彩，像是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话。 “去山下说吧，这里挺冷的。” 我从头到脚把马薇打量一遍，她穿的衣服比我两倍还多，我点点头，然后凄凉，她穿我两倍的衣服看上去都比我苗条。我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起先谁也没说话，我想，要不是宋浩，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和马薇单处的机会，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从长像，身材，气质，金钱她都可以算是无敌。 咖啡店里的装修一派欧美风格，音箱里放的也是英文歌，我听着歌，在心里把歌词一句一句翻译成中文。 “帮帮宋浩。”马薇说。 我差点把手里的咖啡杯掉落在地上。 “我不能。”我说。 “你还恨他？” “你恨他吗？” 马薇摇头，摇到泪水掉下来。 我没想到马薇那么雷厉风行的一个女孩子，眼泪掉得比我都快。我说：“谈不上恨不恨。” “那就是不恨了。” 我点点头，没有骗人的心虚。 “那你帮我一个忙吧。” “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帮我借点钱给他。” 我苦苦一笑，现在自身都难保，哪还有钱给宋浩。马薇看出我的为难。 “钱我给你。”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他恨我。” “恨你，凭什么？”我吃惊。 马薇就说了一通她爸爸如何调查宋浩，如何知道我跟宋浩在一起，再如何整垮宋浩的事。 “那天的事对不起了。”马薇说。 “什么事？” “我不该打你耳光的。” “哦，没事，早忘了，我不也打了你一个吗。” “可你打得一点都不痛。” 现在我才发现马薇也并非完全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她给我一张卡，告诉我密码。 “卡里有十万。” 我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么多钱，问：“你信我。” 她点点头，又给我一张字条。 “上面是宋浩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把字条折好连同卡一起放进口袋，然后问了今晚最后一个问题，我问：“马薇，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爱宋浩吗？” “不知道。” 这个答案跟我为什么要帮她的答案一模一样。 回到学校，离第一节课的上课时间还早，教室里人寥寥无几，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现在想起马薇交给我的事还真是有点头疼。唐小磊过来问我那晚喝多酒有没有事，我问：“你这几天去哪了？”他支支吾吾说：“有事的。”表情不自然。 格格走过来说昨天我很不仗义呢。唐小磊问：“怎么了？”格格的脸就红了。 “我爸妈来看我了。” “是吗，那昨天一定很高兴吧。” “恩，带了好多东西，可小美却跑了。”格格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完低着头站在唐小磊的边上，一副做错事的神情，我看见她比唐小磊矮了恰到好处的一截，这给我视觉上造成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唐小磊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太好，我笑他营养过剩，他挠挠后脑勺，憨憨地笑着，又说了两句话就走了，格格说：“今天唐小磊和以往不一样。”我也感觉到了，他今天说话有点藏藏掖掖。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唐小磊他爸爸突然出现，在教授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把唐小磊接走了，唐小磊和他爸爸走了不久有男生在底下小声说：“看，刚才那个就是周氏集团的老总。” “开的是凯迪拉克耶。” 我只奇怪唐小磊的爸爸今天为什么来接他。 傍晚，淅淅沥沥的小雨有了短暂的停歇，一米阳光闯进教室，教授宣布下课后我没立刻走，我在想如何去见宋浩，格格拉我去晒太阳，我懒懒地躺在草坪上，一抬头眼睛就被眩目的阳光蛰了一下，树木半明半暗，迎着阳光的那一面变得透明。 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我想和格格道个别然后去找宋浩，见她正和别人说话就独自走了，早一天把钱给宋浩他就能早一天振作，还有我不想让马薇以为我是个办事不力的人。 边想着见到他要说什么边上了车，那天马薇再三关照我，一定不可以告诉宋浩钱是她给的。宋浩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需要转三次车。 到了他的住处天就全黑了，眼前看起来像是一个贫民窟，到处是违章搭建的棚子，我按着地址找，敲开一扇漆黑的门，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妈站在门口，我向他打听宋浩，她朝屋里喊了一声：“小宋，有人找。”而后宋浩就跑了出来。 他穿一身油乎乎的工作服，头发还是那天我看到的那个样子，乱得有点离奇。 宋浩一看门口站的是我跟看见鬼似的，转身就往屋里跑，厚厚的工作服跑起来发出“嚓嚓”声，我说：“姓宋的，我有事找你。” 看他这样，真后悔来了。 宋浩站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我看他一动不动地愣在那，我不走，也不说话，就光不停地盯住他看，他也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后来变成盯住我不放，那眼神和我们在一起时一模一样，只是现在多了一点晶亮亮的东西，他朝我走过来说：“小美，”那些晶亮亮的东西就全碎了，从眼睑里摔落下来，散了一地。 我假装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口气淡漠得厉害：“宋浩，我只是想找你谈一谈。” 他点点头，头发上有一股子难闻的油腥味。 他在前面带路，把我引到一个卖茶点的小摊前，我看看不是一个适合拿出十万块钱的地方，就决定去路边的一个茶楼，他在我身后欲言又止好几次才说出口：“小美，我身上没带钱。” 我眼睛里胀胀的，说：“我有，你跟着来就好了。”我原想到了茶楼先骂他几句的，现在连一句埋怨他的话也说不出口。 宋浩住的地方也真够偏僻的，路上没有路灯，只有几张霓红灯在不断变换着颜色，我走在前面，他有意落在我后面，我叫他快一点，他就梢快一点向前挪两步，几次下来，还是落在我身后四五米的地方。 夜风袭来，我双手搂在一起：“还真冷啊。” 眼睛的余光偷偷瞄身后的宋浩，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正犹豫不绝是否走过来。 为了安全起见，我要了这家小茶楼唯一的一个包间，宋浩拉了拉我的胳膊，我朝他瞪了一眼，他赶紧把手拿开了，很难堪地说：“就在外面吧，里面贵。”我没有理睬他，对胖胖的老板娘说：“给我一个包间。” 老板娘说：“好咧。”说完不屑地看了看我身后的宋浩，要是我告诉她宋浩以前是开公司坐开宝马的她一定不信。宋浩现在的样子让我心里隐隐作痛。 “还没吃过晚饭吧？”我问。 “吃过了，哦没，你叫我的时候我正准备吃。”宋浩说， “那我给你叫碗面吧。” “不了不了”宋浩连连摇手，“我不饿。” 我看他冻得不住打颤就知道他一定饿，说：“是不是嫌不好啊，但我口袋里的钱只能请你吃这个了。” 他还是连连摇手，我说：“那就吃吧。” “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了，小美。” 我没说话，喉咙里像卡着一块石头。 宋浩揉了一下眼睛，不知道是哭了还是眼睛里进了什么东西。 一碗面吃完，他说话明显有力气多了，刚才看他吃东西，我真不敢相信眼前吃相这么野蛮的人是宋浩，一碗面吃得像是几个月没吃的人遇到山珍海味似的。 我搜肠刮肚找不出一句开场白，怀疑以前总在宋浩身边叨叨不休的是不是自己。宋浩也一副没话说的样子，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有，只是那些话已经不再适合对我说而已，眼神的出卖很赤裸。我觉得老这么僵着会越来越失去说话的欲望，于是掏出马薇给我的那张卡，摔在他面前，说：“十万块，你的。” 卡与桌面接触的声音很大，跟十万现金砸在桌子上的效果一样。 宋浩脸变形得厉害，他有点生气地推开椅子。 我说：“宋浩，你给我站住。” 他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没有收回来的意思，他说：“林佳美，你还不如直接给我一把刀。” 我说：“你回来，听我说清楚。” “我不。” “宋浩” 茶楼里的静谧一下子被扯得粉碎。 “宋浩，好，你走，是我林佳美不要脸，我以后再不会来找你了。”说完一个箭步冲在他前面，笃笃笃地往楼下跑，宋浩想拦我，被我撞开，他赶紧快走两步过来拉住我，我说放开我，你这个流氓。 宋浩说：“小美，别这样，我听你说还不好吗。” “迟了”我情绪脱缰，冲他喊，“现在我不想说了。” “算我错了。” “你没错，错的人是我。” “你看有好多人在看我们呢，别这样好不好。” “不好” “听我说。” “不听” “冷静点。” 甩开他的手。 “你还是那么任性。” “难道这就是你扔下我不要的理由吗？”我大声驳斥他，几乎没带思考，直到看见宋浩满脸的诧异才想起来刚才说了什么话。 看看宋浩，场面有点尴尬。 趁宋浩想解释之前，我挣开和他人一样僵住的手，现在最好的脱身方法就是把要说的事说清楚，然后立刻离开。我不想让马薇看不起。 我们再次面对面坐好时，气氛比刚才怪异，宋浩说：“小美，我” 我打断他：“你是不是想问那十万块钱的事？” “不是，我是想说说我们” “不必了，我来就是为了把这个钱给你，你收下我就可以走了。” “但我还想” “别想了，就说吧，这钱你要还是不要。”我表面不慌不忙，心里是截然不同的样子。其实，我很想听听宋浩说些关于我们之间的事，就怕听他说完我又会做出什么没出息的事。 宋浩一脸失望，不愿说话。 “怎么不抽烟？” “戒了。” “为什么？” 沉默。 “小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只要不是关于你和我的就行。” “钱是哪来的？你” “我很穷是吧，和你说了吧，我男朋友给的，唐小磊，你也是认识啊，这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很有钱呢。” 语气坦然，毫无破绽，在此之前我一直担心说不好这个谎，不知道是不是被骗久了说谎也会变得很厉害。 宋浩脸上的表情暗淡下去。 “他为什么愿意帮我？” “因为他同情你。” “那你爱他吗？” “爱” 宋浩拿起桌上的卡和密码，起身就走，走到门口时转头对我说：“祝福你们，还有，我一有钱就会还你你们的。”说完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掉下来。 我点点头，整个过程到最后一句话才起了作用。 宋浩一走，我努力装出来的镇静就全线崩溃，后来哭哭啼啼得差点忘了付面钱。 回去打个电话给马薇说钱已经给宋浩了，她“哦”了一声。我和她没什么话说就挂了电话，这时格格找到我，告诉我唐小磊找我有事，我推说没时间，上次过生日那么欺负我还没找他算帐呢。 “真的不去吗？他好像有急事找你。” “他找我能有什么事。” 我没去见唐小磊，在图书馆坐了一下午，当阳光能斜斜地照进阅览室时我看见唐小磊来找我，他在每一排书架间走过，见我不在然后匆匆去另一间阅览室，我就坐在靠窗户的那个位置上，他几次把脸转向这边都没看见我，我们之间到底还是缺点缘分呢。 他的脸色一点都不好，白得有点吓人。 唐小磊走后我站了起来，看一眼窗外，视野里是从未留意过的绚烂色彩。 回到住处后听说房东在闹离婚，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对这件事颇感兴趣，谈得津津有味，我走进房间，悄悄在耳朵里塞了一小团棉花，然后听音乐看书一直到满天繁星，出去吃了点东西，回来时看见男房东一个人坐在门口，他脚下扔着一圈烟蒂，地上弥漫着淡淡地蓝白色烟。他抬头时我正好看着他，不打招呼显得我很不礼貌，于是说：“回来啦？” “恩，出去有事的？” “对，吃了点东西。” 走到他身后忽然发现他的背影像极了唐小磊，瘦得有点残忍，这么一个工资不高有点木讷的男人要离婚了，那个女人还真傻，现在长得好看有钱的男人到处都是，但像这样真正老实的能踏实过日子的就不多了。 我一想到唐小磊就停不住想他在书架间找我的样子，这家伙，这几天的气色差劲得很呢，跟得了什么大病似的。 宋浩拿到马薇给的钱后就离开了原先住的地方，马薇来问我宋浩去了哪里，我说：“我哪知道，我和他早就没有联系了。”马薇听到这句话很高兴，脸上露出那种胜利者的笑容，最终，我在她眼里还是成了爱情的失败者。 我说：“你爸不是有许多私家侦探吗，让他们去找啊，保管给你找出来。” 马薇没说话，眼神让人琢磨不透，忽然说：“你知道唐小磊的事吗？” 我摇摇头。 “他要去美国了。” “怎么没听他说过。”我猜唐小磊那天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倒觉得他告诉格格更好，告诉我，我肯定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搞得他心情很糟。 我问：“去美国干什么？” “不知道。” “哦。” “你不想知道吗？听说他一直在追你，有两年了。” “呵”，我苦笑，“他追我时宋浩还在。” 马薇的脸色就变得特别难看：“那现在呢？” “现在一个人过得很好。”我笑笑说。 “真的很好吗？” “你看，都胖了。”我把腰间的赘肉挤给她看。 这个动作很不雅，以致于马薇满脸不悦，说：“真不知道宋浩怎么会喜欢上你。” 我也不生气说：“我也很想知道呢。” 我是真的很想知道。 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屑，最后什么没说开车走了，马薇她到底恨着我呢，她或许觉得我这么一个没档次的女人跟她喜欢同一个男人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耻辱。 马薇的车一消失在我的视线就下起了雨，雨很小，小到没有声音，下了很久地还是干的，但的确是在下雨。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