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梦（七）

　　一九七八年，我无意中得到一本小书，这本小书将我的阅读带进了一个新的世界。
　　这本小书，是一九五六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文学小丛书的一种，叫《羊脂球》，作者是十九世纪法国著名作家莫泊桑，书中收他六个中短篇小说《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项链》、《骑马》、《他得了勋章》、《菲菲小姐》。书的扉页，盖着地区工业品站图书室的椭圆形图章，不知怎么到了我家。此前，我曾看过苏联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那也是“革命小说”，其思想内容、创作方法都与我国的那些“革命小说”相仿。此外，“文革”前，我家里还有过一部精装布面的《堂。吉诃德》，当时翻了一下，不感兴趣。除了这两部书外，《羊脂球》是我阅读的第一本外国小说。我以惊异的目光，审视着这个具有异域情调的世界。六个短篇小说，篇篇都很精彩，那精妙的构思，幽默的语言，辛辣的讽刺，生动的描写，令人叹为观止。这本小书，一九九五年，我在市委党校学习时，带去消磨时间，丢在了那里，不知落入何人之手，甚为可惜。
　　莫泊桑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他的文学创作，受教于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并受到当时侨居巴黎的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指导。福楼拜对他要求很严，在他最初创作的七、八年间，虽然写作很多，但只允许他在巴黎以外的地方发表过两篇。一八七九年夏季的一天，有六位法国作家，在巴黎郊外左拉的梅塘别墅聚会。他们模仿《十日谈》的方式，每晚由一人，讲一个以1870年普法战争为题材的故事。讲后，又由左拉提议，将所讲故事写成小说。六篇小说结集出版时，书名为《梅塘夜话》。书中即有左拉那篇著名的短篇小说《磨坊之役》，而独占鳌头的，却是在当时名不见经传的莫泊桑的《羊脂球》。《羊脂球》写的是，在普鲁士军队向巴黎逼进的时候，一个法国妓女“羊脂球”，与几个法国上流社会人物、修女以及所谓的“革命家”，一起逃亡的经历，歌颂了法国人民反抗异族侵略的爱国主义精神，鞭挞了资产阶级、宗教人士和那些激进革命党人的自私、丑恶与虚伪。《羊脂球》使莫泊桑一举成名，从此步入文坛。
　　莫泊桑在他短短十年的创作生涯里，共写下三百五十多篇中短篇小说，六部长篇小说和三部游记。我看过他的三部长篇小说：《一生》、《温泉》、《漂亮的朋友》，《漂亮的朋友》我看过两个译本，另一个译作《俊友》。我以为他的长篇小说，不如短篇小说精彩。我寻找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最初，它们只是零零星星地散见在一些外国小说的选本中，除那本小书《羊脂球》以外，没有见过专集。为了搜集莫泊桑的小说，我共买过五种外国短篇小说集，还有一本俄国列夫。托尔斯泰的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家庭》，其中也收了三篇托翁改写过的莫氏的短篇小说。那些外国短篇小说选集，所收莫泊桑小说大同小异，去同存异，总共不超过二十篇，除上述《羊脂球》中六个短篇外，还有《米隆老爹》、《绳子的故事》、《归来》、《两个朋友》、《遗产》、《珠宝》、《伞》等。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见到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选集，有李青崖、赵少候、郝运等人的选译本，所收篇目也大致相同，三十余篇，远不能满足我的愿望。大约是在一九八八年，上海译文出版社以单行本的形式，共二十本，开始出版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我喜出望外，在我市新华书店买到三本：《羊脂球》、《戴家楼》、《山鹬的故事》，以后又在扬州买到一本《菲菲小姐》，就再也买不到了。那段时间，我天天都去新华书店，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总是想着，明天到书店，远远就看见，架子上排着一排书，正是莫泊桑全集，可是天天都使我失望。我不知道是出版社不再出版，还是新华书店不再经销。直到一九九八年年底，一个周末的下午，下班后，我踏着积雪，照例去逛书店，在一个新开的，卖学生辅导材料的小书店里，竟看见书架上放着一套《莫泊桑中短篇小说全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众里寻它，竟寻了整整二十年。
　　一九七八年，虽然“文革”已经结束两年，但外国小说出版的还不多。看了《羊脂球》以后，我就一心只想看外国小说，于是，我想到了我初中时的一位语文老师。一九七八年国庆节后的一天，我在我们单位附近看到他，他当时在地区文教局教研室工作，教研室刚搬到我们单位附近，以后我就常到他那里玩，向他借书。第一次他借给我的是法国维克多。雨果的《笑面人》，后来又陆续借给我意大利作家乔万尼奥？里的《斯巴达克思》，法国司汤达的《红与黑》，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九三年》，英国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匹克威克外传》，俄国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哥萨克》等书。当时，他的家庭还在南通，那一年春节，他未回家。大年初一那天，我在他宿舍与他围炉一直谈到深夜。他五十年代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颇富，尤喜爱法国文学。那天，他向我谈了雨果，谈了巴尔扎克、都德、法郞士、大仲马后来，新华书店里外国小说渐渐多了起来，我就自己买书看了。那时，一、两天就看一本书，一九八一年结婚以前，我的工资基本都用来买书了。结婚的时候，手表、自行车都没有给爱人买，加上缝纫机，是当时结婚的三大件，都是爱人陪嫁的。新婚之夜，我还对爱人说：你先睡，我还要看一会儿书。那晚看的是大仲马的《黑郁金香》，情节紧张，欲罢不能，待看完已是第二天凌晨。现在她还常常提起，当作笑谈。
　　一九八0年春节期间，我得到一套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外国短篇小说选》的上、中两部，是我的一个朋友卖给我的。书略旧，朋友觉得不过意，顺带送了我一本他借来的《好兵帅克》。我后来于一九八二年又买了这套《外国短篇小说选》的下部。这是一套非常好的选本，所选皆为世界知名作家的代表作，但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收获，却是得到了那本《好兵帅克》。《好兵帅克》我初未在意，束之高阁，大概到一九八三年才阅读，不意它竟成为我最喜爱、阅读遍数最多的书，二十余年间阅读已不下三十遍，甚至超过阅读鲁迅的作品。我甚至还产生出这样一种心理：省一省，舍不得读，怕读多了，对它的兴趣减弱，就等于失去了这样一部好书。
　　《好兵帅克》的作者哈谢克，是一个非常有趣、让人喜爱的人物。他是捷克人，生活在奥匈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统治时期，从小就参加反抗异族统治的活动，经常扯掉戒严布告，撕破奥匈帝国国旗、国徽，砸碎政府窗玻璃，经常向工人演讲而受到特务监视，因参加反德游行而被捕。一九一一年，当奥匈帝国大搞议会选举时，他组织了一个“在合法范围内主张温和及和平的政党”，在一家下等酒馆发表“竞选”演说，对奥匈帝国的政治社会制度进行猛烈抨击。事后他对人说，那是为了替那家酒馆招徕顾客。还有一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他住进布拉格一家旅馆，在旅客登记簿的“国籍”栏，填上与奥匈帝国敌对的“俄罗斯”，又在“来此何事”栏，填上“窥探奥地利参谋部的活动”。警察立即将该旅馆包围起来，以为这下可抓到了一名重要间谍。及至真相大白后，警察责问他为什么在战争期间开这种玩笑，哈谢克带着一会真诚的神情回答说，他对奥地利警察的办事效率不大放心，是想考验他们一下。《好兵帅克》这部作品的最显著特点，是幽默风趣，讽刺辛辣，人物刻画生动。小说以卓绝的漫画式手法，讲述了主人公帅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从应征入伍到开拔前线，种种令人捧腹的经历，表现了一个小人物，以特有的方式，对抗冷酷、强悍的战争机器和军事官僚制度。书中那个被“大人物”们称为“白痴”的帅克，战前是布拉格一个普通下层市民，以贩狗为生，替种种杂种狗伪造血统证书，喜欢喝啤酒、聊天。战争爆发后，被送去为一个他所不屑的皇帝充当炮灰。他表现出一种孩童式的天真，貌似恭顺，却对权威全无敬意，以令人哭笑不得的方式作弄长官，以心无芥蒂的行事风格，把战争变为一场酒馆间的闹剧，在有意无意之间颠覆着一个已经摇摇欲坠的腐朽政权。帅克那种在逆境中求生存，以一种傻气和幽默对抗体制化的荒诞，正是处于哈布斯堡王朝反动统治之下的捷克人民特有的智慧。帅克是来自人民的典型的捷克人，以他天赋的幽默来反对一切暴力。《好兵帅克》第一卷完成后，因没有出版商出版，遂在朋友协助下自费印刷，上街叫卖，结果大获成功。原计划写六卷，还计划把帅克的活动延伸至中国，写他如何参加中国的解放斗争，不幸只写到第四卷第三章，就因肺结核而去世，享年40岁。有文学史家将这部不朽杰作与赛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和拉伯雷的《巨人传》相提并论，愚以为，那两部作品比起《好兵帅克》，相差实在是太远了。哈谢克一生，共创作一千多篇短篇小说，我只读过一本萧乾先生翻译的《哈谢克短篇小说选》，收短篇小说37篇。此书出版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至今未见再版。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更多的哈谢克的作品译本面市。
　　在外国文学中，我尤其喜爱俄罗斯文学，喜爱普希金的《驿站长》，果戈里的《狄康卡近乡夜话》、《彼得堡故事集》和喜剧《钦差大臣》，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初恋》、《春潮》，托尔斯泰的《暴风雪》，还喜爱契诃夫。契诃夫是我最喜爱的俄国作家，他与法国的莫泊桑、美国的欧。亨利，并称世界三大短篇小说之王。其作品幽默、含蓄，透着淡淡的忧郁情调，善于通过日常平凡的事件，辛辣地讽刺、鞭挞庸俗、丑恶的社会现象，对下层人民表示了深切的同情。我最初接触到的契诃夫的作品，是一本汝龙翻译的《契诃夫中短篇小说选集》，最初引起我兴趣的是《变色龙》和《胖子和瘦子》，文中那些对奴颜婢膝、趋炎附势之徒的辛辣讥讽让人忍俊不禁。而最使我醉心的则是《草原》，那古老美丽的俄罗斯大草原，令人心驰神往。后在读契诃夫生平时，知道他在短短二十四年创作生涯中，共写了七百多篇中短篇小说。于是，我急欲阅读他的全部作品。然而这个愿望，也如寻找莫泊桑小说一样，在很长时间内未能实现。大约是在一九八三年，我在书店里见到一种二十七册的《契诃夫小说选集》，共收契诃夫中短篇小说220篇，但我只买到第七册就不再有了。我于是托人到外地买。大约断断续续有两年多，才将二十七册配全。但这个译本，一是翻译于三十年代，二是根据英译本转译，未能将契诃夫小说独特的艺术风格表现出来。我不满意。一九九六年春节前，我心绪不佳，到医院去看心理医生，回来时路过一家名叫“风雅颂”的个体书店，没想到书架上，竟排着一套十本精装《契诃夫小说全集》。我起紧拿起一看，是汝龙翻译的，我所要的正是这个译本。那店主说，书是代师专一个学生购的，他放寒假回家了，如果我感兴趣，就先给我。我就赶紧付款，宝贝似地捧回了家。那年春节，风雪阻路，我正好闭门读书。我喜欢在夏季读契诃夫作品，夏日的早晨和黄昏，我常泡一壶茶，手捧一卷契诃夫小说，在俄罗斯大地上神游。那真是何等的惬意。
　　有一段时间，我到处寻找俄国托尔斯泰的作品。一天，新华书店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说又到了一种托尔斯泰的小说。我赶过去一看，是一套名叫《苦难的历程》的长篇小说三部曲，第一部《两姊妹》，第二部《阴暗的早晨》，第三部《一九一九年》。我好像觉得托尔斯泰没有这部小说。翻看后记，作品的第三部完稿于一九四一年苏德战争爆发之际，这时托尔斯泰已去世30年。但小说的作者确实是托尔斯泰。于是我怀疑，这可能是两个托尔期泰。果然，看了文学史才知道，原来俄国近代有三个名叫托尔斯泰的文学巨匠：一个是阿。康。托尔期泰，诗人、剧作家，一个是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作者，还有一个是阿。尼。托尔期泰。我当时所感兴趣的是列夫。托尔期泰，而《苦难的历程》的作者是阿。尼。托尔斯泰。严格地说，他应该是苏联作家，他大部分作品完成于十月革命之后。我颇有点失望，但书已买来，只好收下。未想阅后竟大喜过望，此书比起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一点也不逊色。这是一部波澜壮阔的俄国近代革命的史诗，它描写了从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到一九一九年国内战争时期俄国革命的历程。在第一部《两姐妹》中，作者描绘了十月革命前夕彼得堡这个大都会淫荡、躁乱的氛围和知识分子的虚伪，展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种种社会思潮。第二部和第三部有些类似苏联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的后几部，描绘了十月革命的动乱岁月和国内战争大动荡的风暴：从繁华的京都到凋敝的农村，从平静的家庭到炮火弥漫的战场，从伏尔加河两岸到库班大草原，从鸟语花香的抒情夜晚到惊心动魄、你死我活的搏斗，在广阔的社会背景上展示了一个震撼世界的时代洪流。此书曾获斯大林文学奖。阿？尼？托尔斯泰著作颇丰，但中译本不多，除了他的《苦难的历程》三步曲以外，我还读过他的早期小说《跛老爷》和反映十月革命以后国内战争题材的中篇小说《保卫察里津》，《保卫察里津》写得很不好，有点通讯报道的味道。最近，我又看了他的另一部巨著：历史小说《彼得大帝》。此书为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初版，不知为何，却到二00六年四月才第一次印刷，我寻此书也寻了二十多年。
　　近几年，我看外国小说少了。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至今，我几乎读遍了十九世纪以前的外国小说中文译本，二十世纪的小说也读了一些，主要是苏联小说，有高尔基的二十卷文集，包括他的散文和童话，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绥拉菲莫维奇的《铁流》，法捷耶夫的《毁灭》、《青年近卫军》等，另外还有法国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美国赫尔曼的《战争风云》、《战争与回忆》和海明威的一些作品。
　　我从外国小说中认识了世界，认识了外国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那俄罗斯美丽的大草原，西班牙乡间的客栈、风车、磨房和牧羊人小屋，法兰西小镇尖顶的教堂，莱茵河两岸古老的城堡令我神往。现在，那些有权势者，动辄以民脂民膏出国旅游，可是，他们到国外又能欣赏什么呢？到处吐痰，大声喧哗，感兴趣的只是泰国的“人妖”，美国的“红灯区”和法国的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