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雷：“两百年的神话”及其批判《美利坚共和国衰落》书评

　　霍姆斯大法官曾说过：“我们的宪法是一场试验，正如任何生活都是一场试验。”如果借用这个隐喻，那么美国宪法试验的起点显然是1787年夏天的费城，也就是美国政治文化中不断诉诸的“费城奇迹”。这次会议诞生了人类政治史上的第一部成文宪法，更不可思议的是，一部起草于18世纪的宪法典，两百年的历史仅有27条文本修正案，仍有效地适用于21世纪的美国。无怪乎在费城宪法两百周年之际，评论者都在讲述一个“两百年神话”的故事，其中也包括《美利坚共和国的衰落》的作者，任教于耶鲁法学院的布鲁斯阿克曼教授，他在1991年出版的名著《我们人民》主张要“重新发现美国宪法”，其要旨就是要从欧陆经典作家那里去争夺对美国宪政实践道路的解释权。
　　就此而言，《美利坚共和国的衰落》代表着阿克曼的一次转向，阿克曼自己也在书中承认，他要从一位“胜利论者”转变为一个居安思危的敲响警钟者。如果熟悉阿克曼的学术经历，他的此次转向，早在2001年911事件之前就已经初现端倪。《我们人民》中的阿克曼主张要以“二元民主论”去重新讲述美国宪政两百年的神话，而到了2000年的《新分权》，阿克曼就以宪法学泰斗的身份批评新保守主义学者的“公法输出”论，承认美国的总统制宪政在宪法设计的意义上远不及德国在二战所建立的“一个半议院”的有限议会制。在转型民主国家，美国宪制模式非但不可能成为“麦迪逊的希望”，反而是“林茨的噩梦”（林茨是耶鲁大学著名政治学家，因“总统制的危险”之命题而著称于学界）。
　　而在2010年出版的《美利坚共和国的衰落》中，阿克曼从世界宪政的视角回归到美国的本土语境。该书的论述接续了美国史学家小施莱辛格在水门事件后所提出的“帝王总统论”，在911事件、反恐战争以及总统扩权的时代背景下，阿克曼的新书谱写了帝王总统论的新篇章。一如既往，阿克曼的论述有着自觉的理论框架，因此可以将当下的事件还原到一个纵深的历史脉络中去，将看似孤立的种种片段拼贴成一幅整全的共和国衰落的图景。这本书出版后，美国《外交政策》杂志评选阿克曼为年度百位全球思想家，称赞他“敲响了美国激进主义的警钟”。而阿克曼的矛头所指向的是美国的新保守主义者，“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如果继续沉睡于两百年的神话，如果只是死守建国者所留下的祖宗之法，不进行与时俱进的调整，美国宪政就要失去其一路走来的两大法宝，分别是“理性主义的政治”和“法治”。
　　回到美国宪法理论的语境，在美国宪政昂首迈入第三个世纪后，阿克曼的“衰落论”很难说是标新立异之作，而代表着美国本土自由派学者兴起的一股反思潮流。开句玩笑话，这些年来，美国自由派的宪法学者，如果不出本书来反思美国宪政体制，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还有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
　　阿克曼在书中称桑福德列文森教授为“孤独的偶像破坏者”。1988年，费城宪法诞生两百年的时刻，列文森曾出版其成名作《宪法信仰》，以文化政治研究的方法去观察宪法信仰是如何成为美国的“公民宗教”的，但也正是列文森，近期发表题为《我是如何失去宪法信仰的》的论文，要与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中文读者想必更熟悉他已经译为中文的《美国不民主的宪法》，在我看来，列文森的这本书、阿克曼的《新分权》、以及耶鲁另一位民主理论大师罗伯特达尔的《美国宪法有多民主？》，都是从比较宪政设计的角度探讨美国宪政模式的大师级作品。而列文森在2012年出版新著《构成：美国的51部宪法和治理危机》，顾名思义，作者认为美国政治已经深陷治理危机，为此美国的联邦宪法要到50部模式各异的州宪那里去寻找解决之道。
　　现任教于哈佛法学院的劳伦斯莱西格教授，早年曾受教于阿克曼，他的新著《失去的共和国》讨论了美国的竞选资金体制对国会的腐蚀，这本书因其平易近人的阅读界面，在商业上取得了更大的成功。最近两年，此前曾专治网络法的莱西格，又先后推出两本电子书：《向前一步走：修理共和国的外部人手册》（2012年2月）和《美元国度：国会的腐败以及改革之路》（2013年4月）。作为中生代学者，莱西格更是身体力行，开始组织并参与体制外修宪的社会运动，因为至少在理论上，美国宪法的改革悖论在于修宪提案几乎不可能通过原初宪法内置的修宪程序，宪法改革如要开花结果，当代人必须仿效国父们的先例，而不是墨守成规地遵循国父的只言片语，也就是要重开制宪会议，绕开美国宪法第5条而进行宪法变革，这已是自由派学者的基本共识。
　　法学界之外，政治学家福山曾因鼓吹历史终结论而红极一时，而他在近期用“否决政体”的概念去概括美国政治结构，认为美国的权力碎片化导致政府已无法进行有效决策。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克鲁格曼，早在2009年就将美国加州称为“瘫痪之州”，并认为“美国将要步加州的后尘，陷入无治理力的局面”。而美国枪支安全状况所折射出的，正是治理问题的宪法化所造成的既不民主、也无法决策的困境。
　　畅销书作者弗里德曼曾写道，希望“美国可以做一天的中国”，而另一位著名记者理查德麦克格罗切却指出：“美国的问题不在于它不像中国，而在于它不再像那个过去的美国。”换言之，就是美国宪制模式正在经历着从头到脚的理论批判之时，他们仍然认为改革的资源在于回到一个美好的往昔，而不是寻找一个想象的异邦，无论如何，正是这种保守主义的思维方式塑造了美国宪政的两百年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