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塑造人，让孩子远离落后愚昧的环境

　　今年春节过得和往年不同，我照顾爷爷一个假期。
　　爷爷今年80岁，年纪大了脑萎缩，意识时好时坏，外加疱疹的剧烈疼痛，他需要躺一会坐一会，所以基本上夜不能寐，醒来必须看到旁边有人，否则就要发脾气，起来之后也要有人搀扶才能行走。
　　为了分散注意力减轻疼痛感，今年春节我和爷爷聊了很多，我发现一旦聊到年轻时的事情，爷爷会难得地心情愉快，也很愿意和我说各种故事，仿佛在讲故事的过程中回到了曾经的时光，找到了他人生的意义。
　　1
　　爷爷教给我一些作为一名＂先生＂需要具备的命理和地理知识。有一个晚上他教我背天干地支，两遍我就全部背下来了，他非常开心，还说我从小就聪明，让我第二天早上还要背给他听。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我就马上背给他听，他笑了。
　　爷爷当了一辈子老师，但他告诉我其实不是自己想当老师，而是我太公 （爷爷的爸爸 ）逼着去的，理由是爷爷长得太瘦弱干不了农活。有一次爷爷赖在家里不去学校，太公就拿棍子揍他，就很不情愿地又去了。
　　最初只能在乡村小学做代课老师，因为很长时间都没有教师空缺，所以这一代就代了很多年，没法转正，工资是现在没法想象的低。但那时候教学任务很轻，学生很少，所以基本上和其他代课老师一样，很多时间用来睡觉。
　　但爷爷喜欢练字，在工资那么低的时候就敢花150元买一支毛笔，简直大胆，说出去没人相信。因此爷爷的钢笔字、毛笔字都写得很好。过年时都要帮别人家写对联，一户人家基本上要写至少五副对联，五六户下来工作量不少，所以小时候除夕之前的几天里，其他小孩都在放鞭炮，而我都要给爷爷拉对子。他写完一个字，我就要把对子拉远一些，以便他写下一个字，一条对子写完，就要很平整地端着放到地上，把墨汁晾干，再卷起来送到别人家里去。
　　虽然我很讨厌这事，但却也有收获。每当写到我不认识的字，爷爷就告诉我这字咋读，是啥意思，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很多其他人不认识的字。
　　我上小学之后，爷爷开始变本加厉，要求我每天放学后必须写完100个钢笔字和50个毛笔字才能去玩，这导致我后来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粉笔字，写得比不少老师都好，所以很无奈地承担了老师们的一个任务，就是下课前的几分钟，让我把课后作业写在黑板上，供同学们抄写。
　　但是很遗憾，后来用笔写字的次数越来越少，工作之后就更不用谈了，所以全部荒废掉。
　　那支150元的毛笔爷爷一直保存着，大年初三的深夜他说我要是愿意写字的话，他就把那支毛笔留给我。我说你身体好起来之后还要写的嘛，等你写不了了再给我。
　　爷爷说：写不了啊，我感觉熬不过今年了。
　　大概在六七年的时间里，爷爷辗转于家乡周边的那几个乡村小学，一直做代课老师，爷爷用的词是＂流浪＂。后来终于有了空缺，通过考核的话，就可以从代课老师转正成为正式老师。爷爷说到这段故事的时候，一直保持了笑容。
　　学校那一批代课老师里，爷爷第一个转正，而且还是县里来的大领导亲自听课，考核通过的，听完课还找爷爷谈话。我问爷爷说你紧不紧张，爷爷说不紧张，有什么好紧张的。
　　转正之后爷爷就开始考核其他同一批的代课老师，决定他们能否转正。有一个之前一起代课的老师在爷爷考核他的课堂之前，和爷爷说：维祯，都是一届的，悠着点。
　　这一段把我笑翻了，因为那个老师我上小学之后就认识。
　　2
　　爷爷懂风水，命理啥的，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一直被人称为＂老师＂，或者＂先生＂，我问爷爷这方面知识和技能是和谁学的?没想到这里面还有故事。
　　原来风水、命理、地理，爷爷是和他老丈人学的，也就是我奶奶的爸爸。
　　那时候爷爷20出头，和奶奶结婚之后，就开始和老丈人学习那一套。奶奶的娘家的离我们家很远，如今开车需要一个多小时，但小时候我跟大人去那里吃席，只能走路，翻山越岭四个多小时才能到达。
　　因为太远，爷爷只能周六下午出发，去到那里学一晚上加一早上，周日下午回家，就这样每周翻身越岭学了三年，出师了。
　　我问爷爷当时有多少人跟老丈人学过，爷爷说10多个，我又问那你是学得最厉害的吗，爷爷说不是，算中上等的样子。
　　出师之后爷爷开始给人看风水，用途是盖房子、选墓穴时定方位啥的，经常背一个包，装着罗盘之类的各种工具到处跑，一去就是几天。
　　我问爷爷最远去过哪里，爷爷说最远去到贵阳。人家送来票钱，约好办事的日子，爷爷提前一天自己买票坐火车过去。
　　这样的事情一直干到两年前，爷爷走不动之后才停下来。
　　我问爷爷这么多年收过钱吗，他说这事不能谈钱，办完之后随主人家心意给点礼信。个别家会封一个红包，通常是六元八元十八元这样的数目，爷爷说礼信不能拒绝，这样主人会没面子。绝大部分是送一些肉，曾经很多年家里的鸡腿吃不完了都坏掉，有一年实在收得太多，只好买一只冰柜来存放。
　　我问爷爷你为什么不按照人家那些先生明码标价收钱?爷爷说不能收啊，我这是在积阴功，给你们修福分。
　　几十年来都这样，看来我的爷爷是有信仰的人。假若真能修来福分，我更希望这些福分报在爷爷身上，让他能好过一些。
　　3
　　爷爷还懂医术，曾帮很多人，还有畜生治病扶伤。
　　有一年村里有个叔叔割腕，离镇里医院太远，爷爷只好在屋里处理，弄了很久才出来。那叔叔后来虽然手腕不太灵便，但命给保住了。
　　爷爷也给很多畜牲治过病，牛和马是主要对象，因为牛和马在农村属于重要劳动力，也是重要财产。
　　我时常看到爷爷屋里堆了各种树枝树根之类的东西，拿白酒泡上，就是药酒，用来医那些干活时腿脚受伤的牛马。
　　我高中时打篮球大腿重伤，瘸腿一个月没好，回家之后爷爷看了几眼，拿着刀就上山了，弄回来几根树枝，拿白酒泡上给我，说三天后再抹上，很快就不瘸了。
　　我猜爷爷给我用的药酒，大概率和治疗畜生的药酒是一样的吧。
　　但我忘记问爷爷他的医术是跟谁学的了。
　　4
　　爷爷希望我把书念好，所以对我管教严格。小学六年我一直跟着爷爷住在学校宿舍，周末才步行40分钟回家。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能看到他坐在昏暗的台灯下批改学生作业，这个画面一直印在我的脑海。
　　我们小学临河而建，明令禁止夏天下河游泳，因为溺水死过人。有一个夏天，我带着两个同学翘课跑去河里游泳，回校时刚好全校集合放学，我远远看见爷爷站在铁门边，硬着头皮走过去，结果两个同学走进铁门时爷爷没有说啥，我刚准备抬脚，爷爷说了一句：跪下！
　　没有丝毫犹豫，我两脚一软就跪了下去。那时候爷爷是教务主任，头天还在学校里强调不能下河游泳，结果第二天自己孙子就这么干，只能严厉惩戒以儆效尤。
　　这一跪，让我们爷孙俩被传为一时美谈。
　　一直等到校长讲话完毕所有学生离开学校之后，爷爷才走过来，狠狠把我训斥了一顿，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假期之外的时间，去河里游泳过。
　　5
　　1999年，我到镇里念初中，爷爷为了继续管教我，想了一些法子调到了我就读的初中上班，管理学生宿舍。因为脾气超级好，从来不冲学生发火，又当过老师，偶尔给学生讲点道理，所以很受学生尊重。
　　当时赶上镇上小学集资建造教师宿舍，爷爷又想法子出了一些钱，于是就在镇上有了一套房子。因为爷爷这样陪读三年，所以我还能考在年级前列，时常还能考个前三啥的。于是我才有机会去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都匀一中，成为任正非的校友。
　　但爷爷已没有办法和能力再继续陪我，初中毕业之后没多久，爷爷就在我就读的初中退休了。
　　终于不再有人每天管着我，高一学习下滑严重，高二浑浑噩噩，高三终于醒悟，但却为时已晚，最终只考上一个二本院校。
　　学校发短信通知我去拿录取通知书，这样的时刻，必须要爷爷和我一起去。我清楚地记得从教务处取了通知书出来之后，我们坐在操场的台阶上，爷爷摸着通知书上的大学名字，对我说：勇，要多谢老太公保佑啊。
　　那一天，我正式成为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我看到爷爷脸上的欣慰和兴奋。但一直到今年年底，我才真正明白那一张通知书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叔本华说往往在生命的一段时间或者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才能把人生中所做的各种事情联系起来，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因果关联，才能了解其真正的价值。
　　年前开会时谈到教育机会公平的话题，我们老大问我：老陆，如果你没有上过大学，你觉得你能有机会有条件有资格坐着这样的办公室开会吗?
　　我说没有。
　　因为这个问题，今年过年回家我仔细留意之后发现，大学四年毕业，又工作十二年之后，我居然还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大学生。
　　这简直太惊险了。假若当年没有考上大学，那我大概率，不，我一定也会成为村里其他辗转在长三角珠三角各种工厂里打工的同龄人里的一员。
　　命运就是这样在我没有任何察觉的情况下分岔，有人向左，有人向右。虽然这些年在杭州只能说生活得很辛苦，但至少我有机会走出了贵州那绵绵不绝推门就见的大山，接触到更好的教育，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在种种社会教育和自我教育之后，我很难再依然认同我的爷爷我的父母的种种观念和做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他们想方设法，帮助我踏上了一个和他们不一样的台阶。
　　所以，我也希望能帮助我的下一代，踏上和我不一样的台阶。
　　6
　　照顾爷爷的这个春节感慨良多，也越发明白这个道理：
　　人在少年，可以从对未来的憧憬和计划中寻找人生的意义；
　　人到中年，是在对事业、家庭、生活的经营中获得人生的意义；
　　而人一旦到老年，他只能活在过去中。因为老人已经没有了未来，他们只能从过去中确认自己人生的意义。
　　所以，少年的你我，难道不应该更加努力学习，去尝试创造人生更好的可能性吗?
　　中青年的你我，难道不应该更加珍惜时间，更加努力地经营事业和家庭，为自己和挚爱的人去打拼和负责吗?
　　否则老年时，我们可能将无法在匮乏的过去中确认到任何人生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