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12年后，被强奸的巫山童养媳的噩梦仍在继续

　　＂你会抚养被强奸生下的孩子吗？＂32岁的马泮艳，最近在微博上问出这个惊悚的问题。
　　9岁成孤儿，12岁被＂贱卖＂、14岁遭强奸生女、囚禁毒打多年，19岁又产下一子……她的故事曾在2016年掀起轩然大波。
　　＂巫山童养媳＂这个带有浓郁旧社会色彩的身份背后，那些密不透风的苦难，桩桩件件拆分了看，都是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01
　　马泮艳出生于重庆巫山县一个农民家庭，三姐妹中排行第二。
　　马泮艳家倒掉的老屋
　　父亲重男轻女，性情暴戾，稍不顺心就对母亲拳脚相加。久而久之，母亲精神失常了。1999年的一天，母亲在田间务农时拿锄头砍死了父亲，之后仓皇逃走，杳无音信。
　　失去双亲庇佑的三姐妹由大伯代养，大伯名正言顺领着国家给孤儿发放的补助金，却不送她们去上学。 她们成了廉价劳动力，终日在割猪草、煮猪食、砍柴和下田插秧之间打转。
　　马泮艳大伯家
　　受不了寄人篱下做牛做马的生活，大姐离家出走挣钱打工，剩下9岁的马泮艳和年幼的妹妹相依为命。
　　2000年夏天，由姑父罗元道牵线搭桥，大伯为马泮艳物色了一个婆家，比她大17岁的＂老光棍＂陈学生。这桩荒诞的亲事最终以7000块钱和500斤大米成交。
　　12岁生日那天，亲戚们硬将她绑上贩猪的货车，押送到了陈学生家。
　　在村干部的见证下，陈家和她定下协议：马泮艳达到法定结婚年龄后与陈学生结婚，若长大后变心，要赔偿粮食和钱，还有陈学生的青春损失费。
　　她想尽办法逃跑，却总是以失败告终。
　　有一次她被八九个同乡男子抓回。四个人分别架起她的手脚，让她感觉自己不是人，而是一口被抬起的猪。
　　次年，陈学生带她去福建务工，强行与她发生关系。她反抗，换来变本加厉的殴打虐待。
　　本以为可以用法律维护权益，结果警方一听说她已经嫁给陈学生，立马将案件定性为家庭纠纷。
　　2002年，年仅14岁的马泮艳怀孕了。好几次从很高的田埂跳下想把小孩摔掉，都没有如愿。
　　她因为难产痛得死去活来 ，邻居都看不下去提议赶紧送医院，陈学生的父亲却斩钉截铁地拒绝：
　　＂就是死了，也不能送去医院。＂
　　仿佛摆在面前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生育机器。报废了扔掉，任何节外生枝的抢修行为都不值当。
　　女儿生下来，大概只有两三斤重，看着她虫子一样细小的手臂，马泮艳没有一点为人母的欣喜之情。
　　2007年，19岁的马泮艳再次怀孕产下一子。兴许是达成了传宗接代的目的，陈学生一家放松了对她的看管。
　　借着打工养家的幌子，她成功逃到广东，以为可以开始全新的人生。殊不知命运布下的困局，还远远没有收场。
　　02
　　初到大城市，马泮艳看一切都觉得无比新鲜。她满怀憧憬地拥抱爱情，和男友谈婚论嫁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和陈学生登记结婚了。
　　面对陈学生厚颜无耻地提出＂付10万块抚养费＂的离婚条件，马泮艳决定起诉。同时她再一次报案，控告陈学生强奸幼女。
　　网友的同情和愤慨倒逼县政府联合调查，然而最后的结果却让人五味杂陈。婚是顺利离掉了，但陈学生、出卖她的大伯、姑父一干人等的罪行却无法认定。
　　因为已经过了强奸罪的最高追诉期， 加上有亲缘关系的掩护，调查报告认为大伯虽然收了陈家的钱和大米，但＂主观上未以牟利为目的，客观上没有出卖行为＂。
　　明明每一个环节都荒谬绝伦，但是到头来，却只有民政局的一位退休人员，因为违规办理结婚证收到了一纸警告。正义迟迟不肯现身，命运的重锤又再次袭来。
　　自由恋爱生下的然然，被诊断出重度自闭症及智力低下、难治性癫痫、中枢神经性早熟等多种疾病。当初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友卷钱消失，从此对母女两个不闻不问。马泮艳独自带着然然艰难求医，靠经营网店的收入，还有政府的抚恤金勉强维生。
　　一转眼然然长到7岁，智商还不如一个一岁的孩子，整天流口水、走路也东倒西歪。偏偏陈学生还阴魂不散地给她添堵，教唆那两个孩子找她要钱。
　　马泮艳挤着生活费给了他们，但他们因为受父亲长期洗脑，非但不感激，还固执地仇视她和然然。
　　今年暑假，他们又联系马泮艳，想要去她家里玩，百般抗拒的马泮艳在微博问出了那个泣血的问题。
　　很多关注她处境的大V，平日里能言善道，此刻也只能感叹一句，太难了。
　　不同于＂善恶终有报＂的爽文爽剧，现实世界里，上天从不吝啬雪上加霜。伤害马泮艳的人毫发无损，但作为孩子事实上的母亲，如果陈家人善用法律，马泮艳倒是有义务支付抚养费直到孩子满18周岁。拖着饱受摧残的身心走了这么远，一回头，那个暗无天日的深渊还如影随形。
　　03
　　毫无疑问，马泮艳是被践踏和剥削的受害者，但却不妨碍网上有大批的人无端攻击她。他们说孩子是无辜的，生而不养是对孩子最大的残忍。再怎么痛恨陈学生，也不该将孩子拒之门外。传统价值观念体系里，母亲的形象是被高度神圣化的。
　　她们有忍辱负重的修为，有百炼成钢的意志。跟儿女的利益相比，母亲的自由意志和私人情绪都不值一提。
　　央视的大型寻人节目《等着我》，有一期是18岁男孩雷飞飞找妈妈。
　　母亲在他2岁时离家出走，父亲在他13岁那年癌症过世。无依无靠的他只能通过乞讨筹钱安葬父亲。后来去广东打工多次尝试寻找母亲，都无功而返。就在观众同情男孩遭遇，愤慨于母亲的凉薄时，剧情发生了180度翻转：
　　节目组找到了雷飞飞的生母。
　　原来她当年是被拐卖到雷飞飞父亲家的，被拐卖前也早已在老家结婚生子，几年后她好不容易逃回老家跟亲人团聚，不希望平静的生活被打破，所以拒绝到现场见儿子。
　　毫无疑问，孩子是被拐女性噩梦的证明。可节目组的导向是什么呢？将悲剧源头一笔带过，放大孩子缺乏家庭温暖的落寞，劝女人鼓起勇气接纳孩子，承担母亲的职责。
　　鼓励雷飞飞好好工作还不忘强调，＂这样妈妈才会主动来找你＂，＂在她十个二十个儿女当中，都抵不过你让她骄傲。＂
　　寻找因为丈夫家暴离开的妇女，又故技重施。
　　开头一顿煽情，小孩才几岁，哇哇大哭要妈妈回来。丈夫上台以后也痛哭流涕忏悔自己酒后失态。倪萍趁热打铁，对着镜头劝孩子的妈妈回来：＂孩子想你了，你走多远孩子都扯着你。＂
　　温情脉脉的话语，却听得人不寒而栗。仿佛一生下孩子，女人就不是她自己了，而是被母亲身份禁锢的囚徒。在母性光辉的照耀下，她所遭受的苦难也都成了无伤大雅的修行。
　　再回到马泮艳的案例，逼着强奸怀孕的女子生下孩子，首先就剥夺了她身为女性的自由生育权。若是后半生还要将她和抚养孩子的责任强行绑定，岂不是极大鼓舞了潜在施暴者的士气？
　　他们会不会惊喜地发现，原来圈禁幼女做童养媳竟然是如此低风险高福利的薅羊毛策略。
　　掠夺完女性的劳动力和生育价值，等孩子长大再让他给自己养老，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孩子固然无辜，但请不要忘了，马泮艳也曾经是个孩子。那时候她被血浓于水的亲人当作敛财工具，举目四望，没有一个人朝她伸出援手。对她而言，在陈家生的那两个孩子是被强奸的证物，是悲惨历史的衍生品。当年医生把孩子包好放到她面前时，她就恨不得一把扔出去。
　　现在大女儿18岁了，和她也不过相差13岁，一接触就会勾起内心深处的屈辱和仇恨，压根找不到一丝母爱。
　　反观自由恋爱生下的然然，即便疾病缠身，即便别人都觉得是没价值的拖油瓶，日子最艰难的时候，她也从没想过放弃。
　　＂她是我带着对生活的憧憬生下来的（虽然结果不太好），她对我从来都是绝对的信任和依赖，我享受到了她带给我久违的亲情。＂
　　＂不只是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来支撑起破碎的生活。＂
　　身为女人，她从来不缺乏为自己买单的勇气，但前提是——走这条路是出于自己的本心。
　　04
　　早些年，歌颂悲惨女人的无私奉献和牺牲，以此宣扬大爱无疆的叙事很是流行。
　　比如电影《嫁给大山的女人》 原型郜艳敏，
　　18岁被人贩子强暴，后被转手卖给深山里的一个羊倌。多次逃跑未遂，三次自杀被人救起。一年后回老家探亲，才知道母亲为了找她急瞎了眼，父亲头发也全白了。
　　可惜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在同样贫困闭塞的老家也没有更好的出路，她只能继续回去跟丈夫过日子。
　　村小学缺老师，文化程度最高的她成为代课老师。
　　后来村里交通改善，不少拐来的媳妇都回了老家。郜艳敏想打破村民＂辍学回家——放羊挣钱买媳妇＂的恶性循环，仍然留在大山教书。
　　于是乎，她收获＂最美乡村女教师＂的称号，被众多媒体定性为感动中国的正能量人物。
　　她对沉重的命运照单全收，以慈悲之心点亮那片蛮荒之地的未来。这种精神上的高贵固然值得钦佩。
　　但这并不代表最初的悲剧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更不表示某些人的邪恶、卑劣、肮脏都不复存在了。
　　更需明白的是，社会没资格把郜艳敏当作道德榜样，去规劝其他饱受摧残的妇女学会宽恕、放下，甚至用爱和奉献感化仇人，普度众生。
　　在被全国媒体报道前，马泮艳曾求助过一位当地媒体人，被对方婉拒了：
　　＂我们这边十三四岁结婚生子的，不止你一个，可能有上千人。当地农民很多觉得这不是个事。＂
　　但马泮艳觉得这是个事。
　　在当地一个500人的微信群里，她和别人吵了起来，网友们劝她事情过去了，要想开些，不要再闹了。
　　她说，＂你们不是我，怎么可能理解我心里的痛。＂
　　即便那个圈子里的人都以愚昧反智为荣，都对赤裸裸的罪行视若无睹，甚至坚定地维护那套扭曲的价值体系，但马泮艳依然不愿意和光同尘。
　　她坚定地与过往伤害过她的人撕破脸皮，四处奔走呼喊想要讨个公道，命运的连环暴击没有摧毁本就摇摇欲坠的生活，反而催生出野草般的韧劲，她似乎总有从泥潭里挣扎出一条生路的力量。
　　这种正视黑暗的勇气，孤注一掷也要抽醒麻木旁观者的决心，难道不珍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