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夫妻，却有真正的爱情

　　作者：吃靴子的猫，来源：风茕子（ID：  gushirenxing ）
　　01
　　19年前，我的邻居高爷爷六十岁出头，独居，想再找个伴儿。
　　他是文职人员退休，条件好又有文化，相了好几个都不太理想。
　　有人介绍高奶奶给他，那一年高奶奶才四十出头，刚从农村老家来到县城。
　　介绍人说找个小饭馆吃顿饭认识一下，高奶奶说不用不用，来我这儿吧，我给你们做点。介绍人说哪有这个道理，跑到女方家里吃饭，高奶奶连连摆手说，我一个乡下人，哪来的那些讲究哦！反正我也要吃饭，你们不嫌弃就好，出去吃太贵啦！
　　因为高奶奶的坚持，他们的见面就定在了出租房里。高爷爷后来回忆道，本来他对农村来的女人是不想考虑的，可介绍人说这女人邀请我们去她家里吃饭，让我有点好奇，想去看看这个人，这个家到底什么样子。
　　小屋十几平米，陈旧，却很干净。灶台挨着床，床又挨着洗脸池，洗脸池下面就是马桶，靠墙的架子上摆着各种生活用具，拥挤，却有条有理。因为要加两个人吃饭，高奶奶特意跟邻居借了张折叠桌，两个板凳，而她自己平时吃饭都是在灶台上。桌子和板凳把小屋中间的空地占得满满当当，连转身都费劲，高奶奶就在这些物件之间的缝隙里穿来穿去，小屋里满满的烟火味。
　　高爷爷莫名对她有好感。这个女人淳朴，敞亮，让人觉得舒服。
　　02
　　高爷爷和高奶奶就这样走到了一起。高奶奶的女儿在老家已经结婚生子，高奶奶就在城里安心地住了下来，把高爷爷的家当成自己家，处处用心。
　　高爷爷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成家。看到父亲带回一个乡下女人，着实意难平。他们对高奶奶说话不是吆喝就是不耐烦，拿高奶奶当保姆。
　　或者连保姆还不如。花钱雇来的保姆他们不会设防，但对高奶奶防得紧。
　　高奶奶却不计较。赶上周末，儿女要回来，她总准备一桌好菜，吃饭时却找理由躲出去，让高爷爷和儿女们都自在些。有时赶上儿女们临时有事回来，高奶奶也赶紧问问吃没吃饭，哪怕煮个面也是热乎乎的心意。
　　有了高奶奶的照顾，高爷爷的气色越来越好，街坊邻居都说高爷爷真有福气，后老伴能这么贴心。
　　这一天，高爷爷和几个老伙计一起去公园打太极，被一个树杈绊倒，老胳膊老腿扛不住这一下，竟然骨折了。
　　高爷爷的大儿子赶到医院，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高奶奶正用热毛巾给他擦脸。大儿子一把抢过毛巾，高奶奶吓了一跳。＂这里我们来照顾，你赶紧回去给我爸做点饭，都骨折了，难道天天吃医院食堂的萝卜白菜吗？＂高奶奶往后退了退，高爷爷一抬手推掉了大儿子伸过来的毛巾：＂从给你打电话到现在，多久啦？救护车把我拉到医院，医生给我打完石膏，你阿姨都把骨头汤熬好带来了，你才想起来问问你爸死没有？＂
　　大儿子尴尬地耸了耸眉毛，把毛巾扔进盆里不作声了。
　　一会的功夫，小儿子和女儿也来了，跟大哥一样，来了不看高爷爷的伤势，先摆上谱质问高奶奶，做饭没有？东西带全没有？这个那个都不带，我爸在这怎么住啊？高奶奶低着头不言语，高爷爷烦躁的一挥手：＂都给我出去！别在这给我添堵！＂儿女一听，都闭了嘴，算计着坐够了时间抬屁股溜溜地跑了。
　　03
　　高爷爷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高奶奶一直坐着公交两头跑，回家做饭煲汤，洗洗涮涮，再把饭菜送到医院陪着高爷爷一起吃。儿女周末过来点个卯，买些水果糕点，算是一份孝心。隔壁的大爷不知俩人是半路夫妻，一个劲夸高爷爷有福气，老伴贴心，儿女周到。高爷爷哈哈笑着，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高爷爷出院时候养得白白胖胖，伤也恢复得不错，高奶奶却瘦了七八斤，但脸上依旧乐呵。一路上树叶纷飞，正是凉爽舒适的早秋，高爷爷抬头看到一片幸福金黄，他说：＂咱领个证吧？＂
　　决定一出，儿女们跳脚反对，虽然在高爷爷的意料之中，可他们的强烈程度还是让高爷爷愕然无语。
　　首先是女儿冲出来痛哭流涕，她字字都在控诉着父亲薄情。她说儿女们是如何开明的让父亲去找个老伴的？母亲临走时又是多么放心不下的？父亲如果找个有钱有本事的老伴儿不要紧，可竟妄想让一个乡下妇人取代母亲的位置，让咱们做儿女的怎么面对亲朋挚友！高爷爷被女儿哭得心烦意乱，两个儿子也跳出来说，这么大岁数了还领什么证，好好过日子不完了吗？我们都顺着你心意来，你说了都算！
　　秋天无声无息地溜走，冬天的到来让楼房的阳光充足起来，太阳懒洋洋的。高奶奶站在阳台翻腾着晾晒的萝卜干，高爷爷最爱的茉莉花立在旁边默默吐着香气，阳光洒在她的肩膀上，带着暖暖的光亮。
　　高爷爷想起儿女的态度就揪心，犹豫不决来回踱步，不知如何把这个事往下接。过了几天，中午俩人坐下吃饭，高爷爷一边吃一边夸饭菜可口，还说怀孕的女儿最近食欲不好，要是能吃到这样的饭菜该多好啊！高奶奶乐了：＂那就让姑娘回来吃呗！＂高爷爷摆摆手说：＂肚子大了不方便啊！＂高奶奶说：＂我去不就得了，我去行不行？＂
　　高爷爷愣愣地看着高奶奶，他本想说领证的事，这铺垫还没说完，没想到她就给热情的打断了。高爷爷眼底有些发酸，他喏喏地说道：＂孩子不懂事，你不要与她计较。＂高奶奶抖抖围裙：＂我这把年纪，还能跟孩子计较嘛！
　　04
　　高奶奶去高爷爷女儿家里这一往一返坚持了四年。从女儿大肚子起开始照顾，一直到小孙女上了幼儿园。女儿家小区离高爷爷的住处不算远，走路要二十几分钟，公交车大概十分钟，高奶奶这四年里却没有坐过一次公交车。早上七点半出门，赶在女儿女婿上班前报到，有时还来得及给他们准备早饭。晚上女儿下班她也下班，饭都做好摆在桌上。高爷爷腿不好，不能跟她一起折腾，夏天天气好的时候，她就抱着孩子走回家陪高爷爷解闷，晚上再抱回去。
　　小孙女对高奶奶比对任何人都亲，高奶奶也把孩子当眼珠子一样护着，赶上孩子感冒发烧，高奶奶就不回家了，一整夜守在孩子身边照顾，让女儿回卧室睡觉。女儿家邻居不知情，都以为高奶奶是亲姥姥。
　　老邻居们看到高奶奶这样一心付出不求回报，有的人觉得高爷爷捡到了宝，也有人说高奶奶这是深藏不露，是真正的高手。她一个乡下老太太，要啥没啥，把高爷爷伺候明白肯定是有自己的主意，不然谁会傻到只求付出不求回报呢。
　　05
　　这一天，高奶奶接了一个电话，往常总是乐颠颠的人一下没了精神气。高爷爷问她怎么了，她说要回老家看看，高爷爷说也好，你也好久没回去了。说完拿出了银行卡，让高奶奶带上，高奶奶没有推辞，感激地拿上了。
　　高奶奶走了一个星期，没有一点动静。高爷爷有点疑惑，难道真的像邻居们猜的那样，这些年来都是演戏么？
　　正心神不宁，女儿抱着孩子来到家里，听说这事后，埋怨父亲不该给高奶奶银行卡，谁知道这一走还回不回来？
　　女儿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带了好几天孩子累得腰酸背痛，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高爷爷把手上的遥控器＂啪＂一声摔茶几上：＂就你知道带孩子累吗？她给你看了那么多年孩子，说过什么了？给她钱我愿意！＂女儿翻了翻白眼，没敢吭声。
　　十几天后，高奶奶从老家赶回来，整个人瘦脱了相。高奶奶的女儿离婚了，因为女婿家暴。高奶奶陪着女儿办完离婚手续，便带着女儿回到了县城。高爷爷给的卡她没有动，原封不动还回来。高爷爷却没有接，他说让高奶奶帮着女儿开个小店，挣点辛苦钱养活自己。
　　高奶奶便又开始忙起来，她陪着女儿在农务市场旁边租了个门市卖快餐，每天起早贪黑，但日子总算有了盼头。有了生意，还要照顾高爷爷，她常常急匆匆两边跑，自己累得头发越来越白，后背弓得像虾米。
　　06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高奶奶给高爷爷包了饺子，高爷爷拿出酒瓶子惬意的嘬了两口，递给高奶奶。高奶奶接过酒瓶子抿了一小口。＂老高，真是谢谢你，也替闺女谢谢你。＂高奶奶努力掩饰掉下的眼泪。高爷爷一愣，他还从没有看到过高奶奶掉泪，她总是一副乐天的样子。
　　＂你不知道，我回家看到闺女身上的伤，心里是个啥滋味。闺女的伤就像我自己的伤，比我自己的伤还要疼。我年轻时候就是这样过了十几年，他手边不管有什么抓起来就往我身上砸，我越是求饶他打得越厉害，有一次把我打吐了血才住手。村里就这么个习气，老爷们不顺心就拿女人撒气。咱俩这些年你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我要多谢你。＂
　　高爷爷顿时觉得很惭愧。这些年明明自己一直被高奶奶照顾着，如今却要听人家对自己说谢谢。高爷爷终于明白了，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夫妻相处，朝夕相伴，却让高奶奶对自己感恩戴德，仅仅因为自己没有家暴。
　　俩人的关系越来越好了。高爷爷的女儿，亲自得过高奶奶的好，对她态度有所缓和。高爷爷的两个儿子，见高爷爷越来越护她，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个家，算是和睦了一段时间。
　　07
　　好景不长，2012年，高爷爷突然查出阿兹海默症！高奶奶连这个病的名字都叫不全，她只记得医生告诉她病人好多事情都会慢慢遗忘，千万不要把他弄丢了。
　　从此以后，高奶奶便寸步不离的照顾高爷爷。她出去买菜，便用轮椅推着高爷爷，下楼遛弯就抓着高爷爷的手臂。在家里做饭时候，她怕高爷爷一个人走出去听不到，特意买了个风铃挂在门上，只要门口一有响动，立刻跑出看。
　　高爷爷的病越来越严重，高奶奶常穿一件灰色的外套，到第三年，高爷爷只认这件衣服，一旦换了衣服他就觉得高奶奶变成了不认识的人，高奶奶就又买一件换洗，从此再也没穿过其它衣服。
　　高爷爷甚至不再认得女儿、外孙、女婿和儿媳们。
　　可他对高奶奶却越来越依赖，眼睛总是盯着高奶奶，有什么需要也是先向高奶奶求助。儿女曾疑惑，网上说阿兹海默症的病人对久远的记忆非常深刻，越近的记忆最容易抛掉，可为何与高奶奶做的这半路夫妻却让高爷爷铭记于心？
　　高爷爷开始做出一些反常的事，随地大小便，半夜要到楼下散步，白天不肯起来吃饭……高奶奶像哄孩子一样哄着高爷爷，半夜里也常常陪他出门转悠。
　　那段时间，我们小区里议论最多的事是，看高奶奶对他这么好，可是没领证算不得夫妻，高奶奶以后可怎么办哟。善良要怎么才能得到好报？
　　08
　　高奶奶对身边人说，我如今只剩下这一件事要做，就是照顾好老高，其它事我都已没有牵挂。
　　那时我还没毕业，放寒假，有天很早我出去玩，碰到高爷爷和高奶奶。高奶奶说高爷爷想去公园看日出，她手里拎着食物和照明灯，挽着高爷爷往外走。凌晨时分，两人站在楼道口，高奶奶仔细给高爷爷围上围巾，戴好帽子。那个场景像画一样刻在我脑海中，令我对爱情有了更深的领悟。
　　在高爷爷生病的那几年里，高奶奶成了他混沌记忆中唯一清晰的纹路，一路延伸着，像蜿蜒长河上一缕晃悠悠的吊桥，载着寄托，载着希望。也许高爷爷已经不确定眼前的老妇是什么人，但他一定知道这个人是他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人。
　　他们共同度过的日子，彼此渗入骨髓的需求和依赖，这力量强大到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09
　　高爷爷去世时82岁，走得平静安详。那时只有60多岁的高奶奶因为没黑没白照顾高爷爷，看上去要比同龄人苍老许多。邻居们都说如果不是高奶奶，高爷爷怕是早就不在了。
　　高爷爷刚走，他的三个儿女就让高奶奶搬到她女儿家住，高奶奶没说话。当着我们小区好多人的面，高爷爷的大儿媳妇尖叫道：＂是不是不想走？！＂高奶奶说：＂老高以前立过遗嘱，把这套房子给我。＂＂什么？！＂＂怎么可能？！＂高爷爷的儿女一下炸开了锅，在小区里大吵大闹，叫大家评理。他大儿子说：＂她来的时候就动机不纯！再说我爸老年痴呆，知道什么叫遗嘱？你们说是不是？＂
　　闹了一下午，晚上律师过来，说有遗嘱、有公证、有视频。视频是高爷爷确诊前拍的。
　　三个儿女不再说话，高奶奶也低下头做错事一样。过了一会儿三个儿女又说：＂她早就知道这事！所以照顾我爸！要不是能落套房子，你看她照顾不？＂
　　他们气哼哼地散了。
　　高奶奶就这样守着家独自居住了几年。眼看着她年事渐高行动不便，她的女儿想把她接到自己身边，高奶奶没有同意。
　　我们小区的每一户，都把她当成自己人。见面热热络络地打招呼，互相借根葱给把蒜的，她的晚年也算幸福。
　　前年，高奶奶去世了。没想到她的女儿将房产还给了高家三个儿女，说是高奶奶交待的。那以后，高奶奶的女儿与高家再无往来。
　　高奶奶也并没有与高爷爷葬在一处，他们一辈子没有登记，甚至连夫妻都算不上。
　　那段时间我们小区又热闹好几天，高爷爷的两个儿子不想和妹妹平分家产，认为她得到过高奶奶的好，小孩是高奶奶带大的，而两个儿子没得到过好，所以妹妹一家得少占点比例。高爷爷的大儿子高声嚷嚷：＂她对你小孩亲生的一样，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我妈感叹：＂这么多年，总算听到他有一句人话。＂
　　一年之后，房子被三个儿女卖掉，具体钱是怎么分的我们已不得而知。总之他们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小区。高爷爷最爱的茉莉花也已不在。艳阳当空，云过无声，正如高爷爷和高奶奶的半世情缘，随着微风飘然而去，已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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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吃靴子的猫，来源：风茕子（ID：  gushirenxing ），一个写蹲坑读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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