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 张承志新集旧作 未结集新作 与孟达并行 张承志 A 青海天课一瞬而过。 归来已经几天,可能是回到低海拔地区的反应?一连三天我总是渴睡,但闭目卧床,心里却是清醒的。 我在想什么呢? 此次捐献天课的村庄:青海循化县白庄乡来塘村 高原,深谷,积石关,卡力岗,撒拉人与藏回——都如梦中的幻影往来流逝。 既然人已告别,心其实也就离开了。我的情绪心事在别处,如大力架山顶上漂走的云朵。 或许,是孟达峡的刺激? L 漫然地回忆一下,也许那是在1985年,谁知这篇文章何时能发表?三、四年会很快过去,那么可以说,是四十年前。 那时的孟达峡水,荡气回肠,在我的凝视下迅疾地向着东冲去。两侧壁立的峡谷,油画难描,视野难框,无力描述的美感,一下就种进了尚还年轻的心田。以至第二次我决意要走过去,步行穿过了孟达峡。 2000年在孟达峡关门,黄河就在脚下流过。-(法临婧摄) 以后的近四十年里,数不清我几次或者东出、或者西进这道雄关大峡。说它属于我也许并非夸张:不仅车載步行,更有潜读连年。而且,比是否出身于斯更关键的——是命运的酷似。 我从镇压的史料中记住了那么多地名:白庄、清水、老鸦峡、循化十二工。在半世恍惚的行旅中,我总觉得自己在与孟达同行,不仅河州挡不住,绝境也不能让我屈服。 峡水裹挟了高原的黄土,撞在石崖上却溅起碧绿的泡沫。那时我大步流星,侧身眼望轰鸣的峡水。二百多年前顺着这条峡谷冲出关门的撒拉人——他们和我去的是一个地方。 这么一想,我悄悄在心里作了一个肯定,是的:多少年里,他们若即若离,一直拥簇着我。 记得第一次住在大河家的四堡子,我便遭遇了罕见的黄河胜景。 那是一个清晨,河谷里莫名地浓雾滚滚。 我冲出住了几天的窦巴家,抓着相机,踩着河滩的碎石,拼命地向上游,向孟达方向跑去。 我要竭尽全力赶上河床生出的白雾。我在它散尽前的一瞬终于跑到了能正对红山头的位置。我不敢再迟疑——雾已经薄了。我扑倒在地,两肘支撑相机,红山正在雾层上方,而浓雾之下,是凝滞如铜的黄河浪头。 我的脊背,仿佛紧紧顶着孟达关门。就这样,我完成了一帧摄影作品:题目依然是《北方的河》。 据那帧摄影画的同名油画——风景已经永远消失了 后来对孟达峡我并没有过多描述。只是有过这样的句子:"黄河上游节节拦坝,消失了筏客子的传说"。只有在它被闭锁的今天我才意识到:我一直与它并排同行。 我感到的触目惊心不愿告人。我没有对同行的弟兄们说,:我不能想象,这真是所谓顿失滔滔!美冠河上诸峡的孟达,今天水流停滞,静止平铺,像一面长条的浊黄镜子,像一个黄衣的囚徒。 这心情也许太个别,我暗暗告诫自己别过份。 但我心中异议冲荡,它堵住胸口不能发散。我没有流露,若不是突然想顾左右而言他,我也没打算写一个字。 二十年前我带着女儿住在峡口的关门,就曾为大坝是否该修建和同伴激烈地争论。我不能说服对方。但他们主张的发电、商机、就业、发展,也不能降服我内心涌起的爱憎。 我并不是风景美的轻浮赞颂者。我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反感,连接着另一个更大的范畴。 它是什么,我说不清。 M 这一次青藏高原天课之行,让人痛快得简直想大吼高唱的,是我们实践了"对邻人的谦卑"。 本来,这是一件应该"右手做了连左手都不知道"的事情。但是醒着的视野里,四十年相遇的种种次第掠过,一瞬间孟达峡呼啸而至,推我爬了起来。 心就像被大坝封堵的孟达峡,它渴望着哪怕一瞬的解放。它的选择是等待,我们选择的形式是天课,手递手地献上一丁点心意。对这个世间这道理能讲清楚么——耶稣行迹和黄牛章[1]讲述的谦卑原则,远远高于我们的行动,它是升华的途径。 从北京出发前就决定:天课[2]施散的对象一定要包括非穆斯林。到了西宁商量细节时更明确了,我定下规矩:对接受天课的藏族同胞,一定要每户登门,双手奉上,把态度的谦卑作为第一原则 真高兴,做到了…… 此刻手上,还留着他们粗糙手掌的温暖。何止四十年前,应该说在我刚"出幼"的时候,第一次出门远行就撞进了藏民宽阔的怀里。如今我已经鬓发全白,这一次我是在自己的生日投身他们之中。无奈生于此时,我需要见到他们。他们脸庞眼神间的诚挚,天下无双,是医我的良药。 常年地置身于庸俗的小人群中,长久地与之对峙,人会不觉间滋生傲气。这不好。需要到那些比自己更困难的人群中去。 一步跃出北京,投奔般赶到卡力岗、祁连山、孟达峡,使劲握住那些粗糙的手,其时流过心头的,是洗涤般的谦卑。 握着他们的手,那一刻我感到了——"解放"。这个概念当然与我正读着的《解放神学》有关,它让我懂得了:比发展更值得追求的,是解放。 车攀爬在一条山间窄路,远远向上望去,在大力架山的高高半腰,云朵里有一个小村在等待。那一刻难言心里的快乐。七个撒拉族小学生在等着,一位十二年步行八年摩托去教书的藏族老师在等着,我们要去结交"一日的朋友"。 一想到就要见到他们,套用一句印第安电影的台词:我的心像雄鹰在飞翔。 我们来到了,我们做到了,尤其是,我援助了自己。 哈,哪怕你垃圾堆再腐臭十倍,我在我的路上找到了我需要的。哪怕鲁迅先生诅咒的智识阶级向着金钱权势高调效忠而且成群结队,我和这条被锁住的孟达峡一起——以真理鼓励自己,以忍耐应对世间。 此次捐献天课的村庄:化隆县沙连堡乡其后昂村。我和小村长 落雨了,山水在向着孟达峡汇注。 峡水在涌动着,一鼓一涨,沉默地推撞摇撼着山岩。每一刻它都向往着解放,每一瞬都等待着冲决。 我望着它,像看着当年那些舍命的农夫。当年他们怒涛咆哮冲出峡口一去不返,我也一样,与它遥遥并行,以自己的文字。 白庄远去了,清水工也远去了。 我不再回顾孟达,悄悄藏起了被它惹出的激动。我享受地吃着石壁的面片,泉儿头的羊汤。"达林太"[3]之后的第三个写作年就这样开始了,我悄悄感谢了赐我仪式的青海。 草就于2021年9月9日 改于2021年9月15日 [1]古兰第二章第262-264节强调:若不尊重被施散者,捐献无效。 [2]天课,按一定比例拿出自己收入捐助穷人的伊S兰规定。 [3]达林太:蒙语,七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