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本名幼薇,长安人氏。 鱼玄机其人,比她的诗更有名。她的一生,处处是传奇。 她幼年流落烟花之地,看惯人间薄情与多情。 她结识花间派诗人温庭筠,展露才华,得到温庭筠的提点。她千不该万不该,爱上自己的老师,无奈只是单相思。 她嫁给李亿为妾,却不为李亿正妻所容,沦落道观。 她出家为女道士,却生性风流,迎来送往,拥有诸多男人。 她因妒杀婢,酿成大祸,终难逃死刑。 这位名传千古的大唐才女,却从未得过正史一笔。仿佛穷极一生,她留下的也不过是几笺诗文,与道不尽的风流故事。 世人只知那时道观之中住着一位悠游闲荡的鱼玄机,却早已淡忘她也曾是名动长安的"诗童"鱼幼薇。 鱼幼薇的父亲是个落魄秀才,从不理会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于是,在其熏陶之下,她七岁便能写诗,十岁时已然声名远播,被冠以"诗童"之称。父亲去世后,因家贫,她和母亲搬到平康里这个破旧的小巷子,靠着在风月场所做一些粗活来补贴家用。《三水小牍》云:"西京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字幼微,长安倡家女也。" 平康里,用今天的话说,是长安城里,乃至整个大唐帝国,最繁荣的红灯区。 平康里作为唐朝中后期规模最大的红灯区,又位于都城长安的黄金地段,热闹非凡,当时有名的风流才子常年聚集于此,士林间传诵的精巧诗句也大多由此处传出, 困厄造英雄,陋室有明娟,小小年纪的鱼幼微凭借聪慧过人的天资,在长安文人中传诵开来,成为人人称道的诗童。 鱼幼薇的才华引起了当时名满京华的大诗人温庭筠的关注。 二人相遇之初,是典型的以文会友,温庭筠指了指江边的柳树,让鱼幼薇赋诗一首,幼薇思索片刻便作成一首《赋得江边柳》 赋得江边柳 [唐] 鱼玄机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这一首《赋得江边柳》出自十岁女娃之手,让温庭筠也暗暗称奇,见惯了平康里浑身脂粉气的女人,面对这纯真的鱼幼薇竟有些手足无措。温庭筠当即与幼薇约定好,要亲自指点幼薇的诗文。回去的路上,温庭筠写了一首《题鄠杜郊居》 题鄠杜郊居 [唐] 温庭筠 槿篱芳援近樵家,垄麦青青一径斜。 寂寞游人寒食后,夜来风雨送梨花。 童年之于鱼幼微,恍若夏日暴风雨前的天空,布满了阴云。温庭筠的出现,是她生命中最可贵的一束阳光,带给了她温暖和期望。 彼时,鱼幼微只是个初谙世事的小姑娘,温庭筠却已经是鼎鼎有名的花间派词人。然而他有多博学,就有多丑陋,甚至外号曰"温钟馗"。其貌不扬的温庭筠,在遇见鱼幼微的时候,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很难想象,鱼幼微会对这样一个"老而丑"的男人情有独钟。大概,这段师生恋始于依赖。温庭筠的出现,很大程度上弥补了鱼幼薇缺失的父爱。她觉得这个男人是真心疼爱她的。 不久之后,温庭筠离开长安,远去湖北襄阳任刺史徐简的幕僚。鱼幼薇的相思之苦更是浓郁,加之离去的温庭筠杳无音信,她愈发惆怅。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枕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鱼玄机《寄飞卿》 台阶下蟋蟀鸣声不断,庭院中草树露气清凉。邻家丝竹的音乐声,似从月中飘来,我倚在楼上看月光把远山照明。竹编的凉枕透风凉爽,抚一曲古琴百恨丛生。感情失落的稽康懒于书信应酬,还有什么物件能慰伤秋之情啊。 一首饱含思念的《寄飞卿》不曾得到温庭筠的回信,于是秋去冬来,她又写下一首《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 ——鱼玄机《冬夜寄温飞卿》 飞卿是诗人温庭筠的字。我为了写诗对灯搜索枯肠,不眠的长夜怕钻那冷被窝。满庭的落叶只怕被风扬起,透过纱窗锦障,一声声扰我诗兴。历经过世事的兴衰,人才会显出本来的面目。我的归宿至今也不知在哪儿,像日暮归林的雀鸟,绕枝飞鸣找不见栖息之枝。 少女的哀怨跃然纸上,温庭筠收到之后也不免声声哀叹,可终是默不作声,任其愁苦。 适逢科举完毕,新科进士纷纷在墙壁上题诗留念。鱼幼薇身为女子,也曾盼出入仕途,有一番作为。奈何裙钗之女,为官虽有先例也是难上加难。她也于壁上题了一首诗,以抒发自己的雄才大志,以及身为女儿的不甘。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也正是此诗,令她结识了能使她此生又一次为情痛悟的男子——李亿。温庭筠终究没有和她长相厮守,而是为她介绍相识了另外一个男子。而鱼幼薇不曾想到,这个男子从此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温庭筠介绍的男子名叫李亿,是长安一带的富家子弟,状元及第,才华横溢。李亿曾在好友温庭筠处偶然见识了鱼幼薇的诗才,惊为天人,一心想要结识。温庭筠有意撮合二人,便将鱼玄机引荐与他做了小妾。 这个"高富帅",一时就成为了她对温郎的感情替代品。这种朦朦胧胧的"爱情",就像会上瘾的毒药一般,一旦入了骨髓,便再也无法相割相舍。只是当"爱情"化作了现实的婚姻嫁娶,终归要褪去梦幻的外衣,成为了柴米油盐、家长里短。这是理想与现实不可调和的矛盾,自古以来就成为家庭伦理的一部分。她幻想着与李郎赏花弄月、画眉深浅,得到的却是聚少离多、奔波劳苦。即使片刻的欢愉,也是一种奢求,情郎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远飞不逮。 那时的鱼幼薇,也是真正沉浸于新婚燕尔,对情爱之事也重拾了往日的憧憬,细心经营着这段良缘。 不过,李亿在老家尚有妻房,鱼幼薇也知道,但她并不介怀,只要所托之人不负她的情意,其余的都可为浮云。彼时的鱼幼薇实在太沉醉于这种来之不易的渴盼已久的爱情,加之还留有少女的几分天真与直率,她忘记了女子的妒。 李亿照理要将正妻接来长安,鱼幼薇也同意。她或许是真的忘了妒,但李亿的妻子裴氏不曾。裴氏化妒为仇,誓要将鱼幼薇赶出家门。李亿碍于裴氏的凶狠与其家中的势力,被迫休了鱼幼薇,但又偷偷将其安置在曲江一带的咸宜观,许诺必有一日会将她接回。 女子用情时,便死心塌地相信爱人的每一句承诺。 在风华绝代、才情似锦的最好年华里,她甘愿孤伴青灯,只为着与爱人有相见的机会。 居于咸宜观,鱼幼薇也从此成了鱼玄机。三年间,她也曾想起李郎的种种,止不住黯然神伤,提笔写下了这首《寄李子安》 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 秦镜欲分愁堕鹊, 舜琴将弄怨飞鸿。 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 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李亿终是负了她。最终,他携妻子赴扬州为官,与鱼玄机不告而别。她在冷清的咸宜观中深夜秉烛,写下了一首诗,后来传诵千古。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鱼玄机《赠邻女》 负心人常有,有情人难寻。为什么女子不能如男子一般,广泛地去结交异性呢?为什么就要忍受男人三妻四妾、朝秦暮楚的煎熬? 唐朝时,民风较为开放,贞洁意识与人伦观念相对淡薄,这与封建家庭的规行矩步大相径庭。当时许多道观因时风而盛,沦为了暗娼的集散地。鱼玄机,也终究放开了自己的欲念,开始利用道观揽客,纵情享受拥有男人的鱼水之欢。她时常叩问自己,一个温庭筠拒绝了自己的情意,一个李亿又无情地抛弃了自己,还有什么男人可以寄托呢?不如破罐破摔,这风月云雨之所,或许才是自己的最后归宿吧。 也不知是悲戚之际看破红尘,还是绝望之中自甘堕落,鱼玄机在道观之外张贴了一副"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红纸告示,说是谈诗论文,实则借机破坏清规,寻欢作乐,多情的才女,竟然再度沦落风尘,只是这次更加彻底。她心如死灰,让郎情妾意随风飘逝,只求露水姻缘,一晌贪欢。她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出水芙蓉一般,又才情冠绝长安,登门的访客自然是络绎不绝。 当时颇受她青睐的一个落第书生叫左名扬。她之所以钟情于左名扬,只因为他那一派贵公子风范和堂堂的容貌仪表,都酷似昔日的丈夫李亿。 除左名扬之外,与鱼玄机来往密切的还有一位经营丝绸生意的富商李近仁。 她大胆地与中意的男子交往,诗中毫不吝惜的表达自己的爱悦,为他写下《迎李近仁员外》。 今日晨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咸宜观中的开销用度基本上都包在李近仁身上,但他又丝毫不限制鱼玄机的交游。因而鱼玄机在委身李近仁的同时,又可与各种人物交往。 这中间也包括温庭筠,但温庭筠与她一直保持着一种纯粹的友情。 当时有一位官人裴澄,对鱼玄机十分爱慕,可鱼玄机见他与李亿的裴氏夫人同姓同族,对他敬而远之。 她的最后一位情人是乐师陈韪。 陈韪时任祠部员外郎,掌管些郊庙祭祀之事。他常因公事清冷而往鱼玄机处贪欢,一来二往,两人便生出些情愫。那日,鱼玄机外出同友人游玩回来,喝了些酒,醉意朦胧。已是暮色冥冥,夕阳西下。侍女绿翘告诉她,陈公子曾经来过,因她不在便自行折回了。 她思忖,依陈韪的性格,应是不会不等自己便顾自离开的;又察觉那侍女绿翘面带潮红、语带娇羞,便觉得两人行为有异。绿翘自打小就跟着自己,也早已通晓男女之事,这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岂能没有鱼水之欢?她掌灯关门,审讯起绿翘,谁知这小丫头矢口否认。李亿夫人的妒火就像瘟疫般,使得她自己也身染心疾,学会了猜忌。 她懂得了妒。 昔日,裴氏为着妒,令她痛不欲生;今日,她同样为着妒,摧残了一位年纪正好的少女。她再也不是那个闺阁中吟诗唱对的温柔女子了。她恼羞成怒,脱掉了绿翘的衣服用手杖对她一顿毒打。那丫头绿翘哪里经受得住皮肉之苦,百余下之后便一命呜呼了。不知妒杀的那一瞬,她是否看见了曾经的鱼幼薇。 打死绿翘,她才如梦初醒,悔不当初。只是这人世间,哪里又有后悔药可吃?慌乱之下,她在后院找了个角落,将侍女的尸体草草掩埋。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没有什么果能遮掩得住当初种下的因。打死绿翘的事情最终东窗事发,鱼玄机被捕下狱。 不知是不是造化弄人,公堂审问鱼玄机的恰好是昔日一位曾遭鱼玄机拒婚的男子,这一来,牢狱之灾过后,鱼玄机最终还是被判问斩。 男子终是不同的,即便是鱼玄机念了一生的温庭筠,也是个喜欢留恋风月的浪子,鱼玄机于他再不同,隔日,他照样可以穿梭于歌舞之间,为烟尘女子作词谱曲。这样的温庭筠,注定鱼玄机只是他一生中浅淡一笔。 其实,从她饱受情伤、自甘风尘的那日起,伤害的到底只能是自己。 若她当初能忘掉李亿,当伤痛随时间平复,以她的才情与美貌,她总能迎来属于自己的柳暗花明。 可是,道观一别,她选择将命运寄托在李亿身上,李亿负心,她选择将命运寄托在千千万万的男人身上。 从古到今,多少女人的命运,因男人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