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和音乐我都有兴趣,对于二者的相通又不相同、可以交相为用,也很感兴趣。但只能于杂览之中零零碎碎浅尝一点。以此为话题,献上杂拌一盘,无非向大家推销严肃音乐而已。 西方音乐借文学的光,以兴感、通感,大做其标题乐文章,让音乐美与诗意两美结合,以求综合为更高的艺术品;那一阵子繁荣,成了十九世纪音乐大潮中颇为壮观的景色。自那时以来,从文学中移植到音乐中的作品,多得听不尽吧! 最受乐人宠爱的显然是莎翁了。翻翻许多作曲家的曲目,最容易发现的就是以"莎氏乐府本事"为题材的音乐。从贝多芬的《暴风雨奏鸣曲》起,耳熟的例子便有《仲夏夜之梦》(门德尔松)、《李尔王》(柏辽兹)、《汉姆雷特》(李斯特、陀玛)、《奥赛罗》(罗西尼、威尔第、德沃夏克)……莎翁的重要悲剧、喜剧都被化为音乐了。 然后就会想到歌德。《浮士德》《哀格蒙特》《少年维特之烦恼》《威廉·迈斯特》等等,都是音乐家汲取灵感的泉源。 可列入这份目录的还有:但丁、塞万提斯、拜伦、海涅、雨果、梅里美、普希金、托尔斯泰…… 很惭愧自己对许多文学作品的无知,同时又心怀感激:多亏有这种"音译本",使我免于愚昧。莎剧原文难啃,译本再"信达雅",终隔一层靴。然而读过许多"音译本",不仅激发了精读原文的兴趣,也好像已亲炙过原作者了似的。诗本来最不宜迻译为另一文字。但听了舒柏特和舒曼的艺术歌曲,领略到歌德、海涅的诗中境界,也好像读到书法名迹摹本,下真迹一等了! 至今不胜怀念的书有《简·爱》的两种旧译:伍光建的《孤女飘零记》与李霁野的《简·爱自传》。茅盾对两译的品评文章也不能忘。 文学翻成音乐,一文而多"译",也多的是,而且更堪玩味。这又得让莎剧数第一。它的经得起这种音乐上的开掘,正像它在舞台上的经得起史坦尼、来因哈特、梅耶荷德等大导演们的不同处理吧? 其中最耳熟的一例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了。 到底是老柴那部序曲更能传莎翁原剧之情呢,抑或是后来普洛可非也夫的芭蕾音乐更有生气?这也如《简·爱》的伍、李二译,令人难以厚此而薄彼了。柴氏之作中的海枯石烂不可变的深情最为感人,长听而不厌,将与原作同不朽吧!同时从头到底浸透了悲剧感。每次听到曲终,定音鼓大擂起来,总不由感到连这硬心肠的打击乐器也大动感情,加入全乐队的大声浩叹了。 另一"译"也不凡。虽有珠玉在前,普氏并不搁笔,且敢自出机杼,奏出了与柴氏不同的新声。他笔下的朱丽叶有激情,似乎别有一种高华壮美,悲剧感也更为逼人,这都使我愿意宽恕他的总爱制造许多怪诞音调了。(也许其成功还因为作者作时、听者听时,心目中还有个乌兰诺娃吧?) 柏辽兹的同名交响乐,渴慕多年才得一赏的结果是失望。至于古诺的歌剧翻版,没听过,也不大想找来听。 音乐化了的《浮士德》,复"译"更多。古诺的歌剧,有它的票房价值。这却是个朗格说的"听不出他是和比才同时代的人"。用那玻璃琴(一种奇特乐器,莫扎特曾为之作曲)般的音响去唱《浮士德》那深沉的调子,不能不叫人觉得不合适。塞进歌剧中的芭蕾音乐更是一听便腻。(除了那支圆舞曲。但在舞台上它是与合唱巧妙地错综并奏的,单独听便生气大减。) 李斯特用三幅人物肖像(浮士德、甘泪卿、梅非斯托弗里)构成一部交响乐。构想颇妙,可惜也未能打动我。倒不如听舒柏特初试锋芒之作:《纺车旁的甘泪卿》更来得个有人有情有景,呼之欲出。 贝多芬有十年中两次想为歌德这部杰作谱曲。如果实现,世人会听到一部深沉或有胜于"第九"之作吗?诗人原指望着不甚关心文学的莫扎特的。《安魂曲》未写完而作者撒手,他叹息告人:无人能承担此事了! 瓦格纳也有谱《浮士德交响乐》之志而只成一章,即今之《浮士德序曲》。然而这"未完成交响乐"却引领我到歌德那座巍然而深邃的大建筑前仰止了一番。 同一篇文学作品在不同的"音译"中显出丰富的殊相,《魔王》是好例证。歌德此诗并非只有舒柏特谱曲。在其前,贝多芬已作,可惜只是未定稿。据说"对原诗的戏剧性有非常深刻的理解""却放过了歌德所刻划的神奇幻境"(见朗多尔米音乐史)。在其后,则有列威之谱。评家认为,可与舒柏特之作比肩,甚或过之! 还有一例更是令人赞叹:贝多芬于一八一〇年竟同时拿出了《迷娘》的四种谱稿!正如他留在稿上的手迹所云:"既然来不及做到完美,只得多作几次尝试"。 也许真如其自云"有特殊‘音乐视力’"的海涅,他的诗篇被制为乐章的可谓多矣!一篇《卿似一枝花》,舒曼、鲁宾斯坦等不约而同地拿来"一题分咏"。人皆以为,还是李斯特所作为最胜。既含情脉脉而又十分素朴,并不像这位钢琴圣手在钢琴上的风格。 "音译"中的神品自然可以神似,但也只能是比意译更自由的意译。有些也就是"用其意",借题发挥罢了。就如柏辽兹的名篇《哈洛尔德在意大利》同拜伦原作是对不上号的。作曲家承认,不过是写了自己薄游意大利的印象。 既然意译而又自由,想来也容得听者参与进去见仁见智了。上文说听李斯特的《浮士德交响乐》觉得颇隔,但朗格在其乐史中却对他的匈牙利同乡赞不绝口,认为是他十四部交响音乐中突出之作。对此我何敢置一词。但对于也被他推崇的《但丁交响乐》,我却更信服老柴的评价。此无他,一位是不曾以作曲鸣的乐史家,一位是对乐艺之精微有切身体验的乐人呵!而柴氏取《神曲》之一脔,写下《雷米尼的弗朗切斯卡》,也使我受到异常深刻的感染。而作曲者自己,还对巴拉基列夫许之为"最高峰"的话表示绝难同意,自责为"带着虚假激情写成……实际上十分冷漠、虚伪和薄弱"哩! 在西方世界,音乐文化的大发展有后来居上之势。到上两个世纪更呈"百家争鸣"的伟观。后到一脚的浪漫派音乐,正好向先行的古典、浪漫派文学取其材,借其灵感,取精而用宏。于是诗乐双美,璧合珠联了。本来是难状、难言之美的乐中之相,附在文学形象上显现,仿佛可得而言了。文学之光照亮了乐中之相,而又不像插图之只能"定格"不动,竟显得文学作品的"音乐版"比原作更加有声有色。 文乐结缡,所得孰多? 仍以《神曲》中那一段哀史为例。原作中译不过六百字左右。柴氏自己写的散文标题约四百字。从这些文字中敷演而成的音诗则长达半小时。虽也不算多长,却可使听者恍如追随两诗人去神游中世纪,也从两情人的诉说中经历了一番人生苦难。柴氏真可谓善读,读出如许文中文外之意,对于读"天上喜剧"的我们,又是极好的"导读"了! 文与乐两方是否有得也必有所失?情况也煞是有趣。朗格的乐史中说,雨果反对别人拿他的作品改编歌剧,乃是看到音乐化之后会超过原作。而歌剧《弄臣》也的确比《国王寻欢作乐》原剧高明。(可以想想:像《丽哥来陀四重唱》这样美妙的立体化效果,原剧就搞不出来吧!)于是这位浪漫派大文豪有些剧作只是由于改编成了歌剧才广为人知的(《欧那尼》、《路易白拉斯》等)。 再说,不是威尔第和比才的音乐,小仲马、梅里美原作的影响又怎样? 经过歌剧脚本作家动手术,原作往往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但一部文学上优美之作,也不见得能很现成地变成歌剧台本。读书不多的莫扎特对于什么是好台本倒是善于鉴别的。 这情况也符合诗(歌词)与音乐的关系。黑格尔发现,更适宜谱乐的,是那种不好不坏的歌词。而舒柏特和我们的黄自,也的确拿一些不可谓高明的诗,谱出了绝妙好曲。"音乐能使歌词化平庸为高雅",这是格里格说的。 算总账似乎是文学受音乐之惠为多吧?一身而兼文豪、乐评家二任的肖伯纳,自然对此体会更深。他奉劝那些冬夜围炉从司各特、大仲马的书中寻求刺激的人,不如坐到钢琴前弹一段歌剧《新教徒》中描写打斗的音乐,可以得到更大乐趣,那是前者瞠乎其后的。 威尔第的歌剧肯定超过了小仲马原作。甚至可以说,单是两篇前奏曲,已抵得一部《茶花女遗事》吧?然而虽有《卡门》,却还不可不读梅里美原作。格里格为《比尔京特》配的乐,传达易卜生原诗剧的风味也并非毫无遗憾。 音乐凑到文学身上,也是有得亦复有失。标题乐要迁就文学情节,就不得不牺牲音乐自身的逻辑,难以全美地保持其连贯与完整。从形象化中追求新境界,影响了乐艺自身之纯洁。廉价的温情主义,言情写景的滥调,在沙龙和音乐厅中洋洋盈耳。文学调料太多,是会吃腻的。于是,被冷落了几十年乃至百年之久的巴赫、莫扎特等又回到音乐会里来了。 我有时为现在的爱乐朋友耽心,如果听惯了文学化的音乐,又看惯了"赏析"的文学化,会不会削弱了倾听纯音乐的听力,对于无法拿文学形象去套的音乐自身之美,食而不知其味?曾经帮助爱乐者进入音乐的文学拐杖,甩不掉便反而是桎梏。 再回到文学这一面,它不但因为与音乐结合从中受益,而且也开拓出了自身的新境界了。 肖翁真有意思。他既从音乐中听出文学内容,倡言:凡音乐无不是标题乐;却又从文学中听出音乐:"莎士比亚的崇拜者在倾听他把词语和诗句说得那么令人消魂夺魄……的时候,很少人感到他们是在听音乐。"(赫理斯《肖伯纳传》) 舒曼自云,他从让·保尔的书中学到的对位法比从乐理教师那里学来的多。肖则反是,善于从音乐中取养料。他说促成他去写喜剧的,主要还是莫扎特。在《人与超人》中便借鉴了《堂璜》的音乐。莫扎特那种欢快与严肃在他剧中融合在一起了。而在《凯撒大帝》与《千岁人》中,又不难嗅到浓厚的瓦格纳味。论者又以为,如其没有贝多芬的《费台辽》(其中表达了对国事犯监牢的痛恨),那么在《圣女贞德》中会让女英雄以那种方式慷慨陈辞吗!(据肖伯纳乐评文集中导言部分) 文学自觉不自觉地向往音乐,有形或不着痕迹地运用音乐,例子可能难以列举。 深受音乐影响的一部重大作品自然要数《追忆逝水年华》。论者以为,可以看出瓦格纳音乐的影响。也有人说读此书同时听听德彪西的音乐也很相宜。 人们喜欢购买而又难得看完的《尤里西斯》,也运用了音乐。那种随意性、暗喻性与拼贴画似的组合效果,又反转来给当代先锋乐人凯奇等以启发,用之于他们曾耸人听闻的音乐了。 其实,即使在过去的文学里,音乐已经不仅仅起着插曲的作用了。对音乐持偏激之论的老托尔斯泰,其实对音乐有深嗜。所以不但《克罗采奏鸣曲》中有贝多芬的音乐,而且《童年》中有《热情》,《家庭幸福》中有《月光》,《复活》中男主人公听《命运》。 文学与音乐交相为用,打成一片,这种种现象使肖的话听起来不那么过火了:"不论一个人如何读过但丁、歌德,还是叔本华、康德……若不知有《魔笛》,也未曾沉醉于《合唱》或《指环》之中,那就不免还是个无知之徒"。 每一想到文与乐的纠葛,又总会想起朱谦之的《中国音乐文学史》。古代中国文人墨客似乎乐感发达得可惊:"哀响馥若兰"(陆机),"犹吹花片作红声"(杨万里),"风随柳转声皆绿"(严遂成)。通感通到色与香,简直象个现代派了。文与乐结合的历史悠长,旧体诗词、古文乃至八股文中浸透了音乐感。为何难以谱曲的新诗未能顺利发展呢?从西方文学的为音乐所用,自然也想到了中国文学中蕴藏着多少好东西,期待着转化为音乐!比方说,我们能有朝一日听到《红楼梦》的"音译本",而且是不止一种吗? 原刊《读书》199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