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松 听说我陪母亲回老家了,秀娥一大早就领着他爹大贵叔来探望。脚还没踏进门,就喊上了:"娘,俺来看您了—"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的尽是些娘爱吃的红烧猪蹄,还热乎乎的。母亲抓着秀娥的手,问长问短,娘儿俩有拉不完的话。秀娥顺手从保温桶里捞起一个肥蹄儿,递给母亲说:"娘,这是俺刚起得锅,您趁热先吃了吧—"母亲没有吃,她举着那个蓬松松红晕晕香喷喷的猪蹄儿,左看右看,两眼瞅着了好半天,突然对大贵叔说:"当初娥她娘坐月子,若能吃上它,催旺了奶水,还至于丢命嘛!"说着,眼泪从她那苍老的面颊上流了出来....... 秀娥是母亲的干闺女,大贵叔和我们家也非沾亲带故,只是人民公社时期同在一个生产队。那时他家是富农成分,一搞运动他爹就被拉上台去批斗,大贵三十了还没说上媳妇。这年冬季雪下得特别大,一个早上,大贵去门外的玉米垛里抱柴烧火时,发现里面有人,仔细一看,一个瞎婆婆,还有一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两人蓬头垢面,穿着露出棉絮的破衣服,冻的浑身瑟瑟发抖。瞎婆婆说她们是河西人,家乡闹水灾,地里绝了粮,娘儿俩是来讨饭的,昨儿走了一天路,肚里还没进米水呢。大贵心地善良,就把这娘儿俩领到家里,熬了一锅玉米粥,锅沿上还贴了几个黄莹莹的玉米饼子,让这娘儿俩饱食一顿。 雪一直下着,出不了远门,大贵就和爹商量,让这母女俩住在家里了。姑娘叫大丫,人勤快,手也巧,大雪天没事,就帮着大贵娘纺线。渐渐,全家人都喜欢上这娘儿俩了。瞎婆婆对大贵娘说,她家里就娘儿俩过日子,不走了,就叫大丫给大贵当媳妇吧,她住闺女家。在那个"大锅饭"年代,大贵家也不富裕,多了两张嘴吃饭,生活就更困难了。但家里成分高,大贵至今说不上个媳妇,四村八店的人家谁也不乐意把自个的闺女嫁给富农的儿子。这会儿从天上掉下个媳妇来,全家人都高兴。很快,大贵和大丫就领了结婚证。 转眼结婚五年了,盼着抱孙子领外甥生的两个女亲家也都先后得病离世,可大丫还是怀不上孩子,急的小两口总是互相埋怨对方不争气。啥法子呢,等着吧。就在大贵36岁那年,大丫怀上了,生了个五斤六两的闺女,大丫亲自给女儿起的名,叫秀娥。孩子生下来了,可是大丫的奶水不济,饿的孩子一天到晚哇哇哭。这可咋办呀?大贵听说村里接生婆说,猪蹄和油汤能催奶。那阵子,珍宝岛战役刚结束,全国上下都在"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准备打仗,对五类分子管制更严了。公社革委会提出"每顿少吃一口饭,勒紧裤带为备战"的口号,各村分配上缴公粮指标,社员手里的粮食比从前更少了。地富分子家庭更难过,这些人都是苏修美帝内奸,所以分的粮食比贫下中农减一半。猪蹄和油都需要花钱去买,家里穷得连饭都接不上顿了,往哪弄钱去呀?急的一家人心急火燎。 那时,大贵爹作为五类分子中的老二,每天要去公社民兵指挥部报到,路上经过肉食门市部,看到摆在门口的猪肉,心想,若是俺家大丫能吃上它就好了。可有啥法子呢?偷,不行,那是犯法的事,何况他还是个专政对象。他边看边想,不小心被掉在路上的一块石头绊倒了,身子趴在地上,鼻子和嘴正好磕到一排鲜牛粪上,满嘴臭气,粘成了屎脸。他爬起来擦脸,又去附近的小水沟里去洗,水上漂起一团黄亚亚的牛粪沫子来。看着那些飘动的粪沫子,他忽然灵机一动,嘴里嘟囔着:"脸沾粪,手沾油......"于是一个方案在他心中形成。可这件事不能他去办,他是专政对象,目标大。 这天,公社肉食门市部刚开门,大贵就进来了。卖肉的叫胡玉兴,是个矬矬墩墩的中年人,一脸横肉,人们都叫他老胡,平时收猪、宰猪、卖肉都是他一个人。别看大贵平时不爱说话,但很有心机,尤其能看人脸色行事。两人早熟,一进门大贵就先向老胡打着招呼:"胡大哥,起得早啊!"老胡没看他一眼,忙着整理肉案子。大贵赶紧走过去,帮他把那个大猪筒子挂到肉架的铁钩子上,边挂边用两手抓挠那些肥肉膘子。"家里来客人了要买肉?"老胡这才抬脸问。大贵不做声,只是点点头,又帮着去摆弄案板上的那些分类肉,这时两个手掌和手腕子上都沾满了猪油。整理完肉案后,老胡问大贵:"兄弟,你要哪块,自己挑吧?"大贵笑笑,说,"不忙,俺先去地里除草。"老胡说:"看你手上油晃晃的,洗洗手再走吧。""不用了,没这多讲究。"大贵说着就走出了门市部。 回到家里,大贵找了一个盆子,倒上水,把两手放进去使劲的搓洗,霎时,盆子里浮起一层厚厚的猪油花儿。他又把这些油水倒进锅里,然后放上切碎的萝卜和大枣,熬了一锅油汤。当他把一碗冒着热气的油汤捧到大丫手里,大丫惊呆了,问:"咱家的油瓶子早就干了底儿,你这是往哪弄来的油?"大贵不回答,只是笑着催媳妇快把汤喝下去,说孩子还等你下奶水呢。就这样,一连喝了三天,大丫的奶有了起色,但还是不流畅。大贵说:"有起色就好,慢慢来。" 就这样,大贵还是每天去肉食店跑。老胡纳闷,心想,这个大贵咋的了,每天按时来肉店,不买光摸,每次走时都是两手油乎乎的,他吃不起肉,光闻腥啊?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所以,大贵再来时,他就横起脸来不让大贵下手了。 大丫断了油汤,奶子又少了。大贵想,他一个人光去肉店抹油,自然引起老胡的怀疑,那就换个人,叫大丫亲自去,都知女人买东西爱挑三拣四的,再说老胡也不认识她,也就不怀疑了。这样,他只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大丫。大丫听了咯咯地笑,说:"真丢人,这不是偷吗?"大贵说:"咱要的也不是肉,只是揩点油,沾点油光罢了。"大丫叹口气,"唉,这都叫穷引得呀。"她开始还犹豫,可当看到怀里瘦小的孩子时,鼻子一酸,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她咬咬牙说:"行,那俺就去—" 大丫长得细高挑儿个子,瓜子脸,两道弯眉像是刚用毛笔画的,虽然穿了一身粗布衣服,浑身仍透着一个年轻村妇的风韵。走进肉食店里,他还是学大贵的样子,光摸不买。老胡也没在意,只是两眼不时的往大丫胸口上瞅,还不停地和她搭着话,显出一股热情好客样子。几天过去了,大丫怕引起怀疑,就隔两天去一次。老胡照样热情接待。还说,他每次杀猪都有些没弄干净的猪下货和猪蹄子,全叫公社养鱼场拿去喂鱼了,如果不嫌弃,晚上可亲自到食品店后院宿舍找他拿。大丫听了高兴起来,打心里感激老胡。就说:"谢谢胡大哥了,俺今儿晚就来。" 那天晚上,大丫真的提回家一袋子白猪蹄子,可奇怪的是这些猪蹄竟然比店里卖的还好呢。大贵感到奇怪,就问大丫:"这到底是咋回事?"大丫不搭话,低下了头,眼里抹着泪,说,"你别问了,为了孩子,俺也就认了。"说着眼里掉下了泪。大贵马上明白了,他想对大丫发火,忽然听到炕上的秀娥又哭了起来,就把全部恨集中到老胡身上了。他随手提起一把菜刀,要找老胡去拼命。大贵爹一把抓住儿子,说道:"大贵,你冷静些。你爹是黑五类,老胡他爹是老革命,要是人家不承认反说你诬告,咱一家老少可就遭大祸了。"大贵想了想,爹说的也有理,便扔了菜刀,蹲在地上使劲儿的砸自己的脑袋,边砸边说:"咱家就咋划成富农了呢?爹是富农,俺也成了富农崽子,咱这富农帽子何时能给摘掉呀?"看着伤心的儿子,大贵爹也跟着哭了起来。他说,"不是咱家富,是咱家三代单传,辈辈都是独生子。当初俺老爷爷分家时,三个儿子每家分到20亩地。从此,俺大爷爷和二爷爷家每代都是三、四个小子,后来他们家地越分越少,日子越过越穷。只有咱家这20亩地一直传下来,所以土改时人家都成了贫农,给咱家划了个富农。" 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一家人只能忍辱负重,其实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个富农家庭在村里只能寄人篱下。自从大丫吃了那些猪蹄,奶子也就旺了起来,秀娥夜里不哭了,小身子肉鼓鼓的。 可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多久,"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县食品公司突然揪出了"贪污盗窃,投机倒把"分子胡玉兴。罪状是盗窃国家猪肉,倒卖死猪赚差价贪污公款。县"一打三反"办公室来人调查时,胡玉兴也把他和大丫的事供出来了。其实,老胡早就知道大丫断奶的事了。大贵被他拒绝后,正赶上村里的接生婆来店里买肉,他就问了大贵家的情况。开始他觉得怪可笑的,没想到他漂亮媳妇又来店了。这胡玉兴是外地人,虽然自己是正式职工,可老婆孩子还在老家务农,平时忙活,几个月回不了一次家和老婆亲热,便安耐不住,常打村里女人的主意。那时对庄户人来说,吃肉是皇上过得日子,只有到过年时全家人才能享顿口福,素常日子里,锅里哪有荤味?所以,老胡就以肉当诱饵,勾引了不少馋嘴婆。不过,老胡交待那天是大丫主动找上门来的,是大丫为了获取猪蹄子才和他上了床。大丫申辩,把那天老胡如何让她晚上去他宿舍拿东西,进了门后又如何吹灯关门强奸他的是事,一五一十的说给县上的干部听。他们只是做了个记录,就走了。 两天后,大丫以"偷窃国家财产"罪被公社民兵指挥部的人带走了。她和胡玉兴都被五花大绑,押到一个大"解放"牌汽车上,由几个背枪的民兵看守,去公社各村庄游街示众。一个女民兵还从家里把她二大娘的一双破旧鞋子拿来,用麻绳捆好搭在大丫的脖子上。老胡的头上则扣上一个用白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贪污盗窃投机倒把法分子胡玉兴"两行黑字。每进一村,拴在敞篷车上的高音大喇叭就重复喊着:"打倒现行反革命,揪出贪污盗窃投机倒把分子"的口号。就这样,一连三天,宣传车走遍了公社60多个村庄。后来,胡玉兴被判刑进了监狱,大丫被民兵押回本村监视劳动改造。 那是一个下午,我放学后去老湾岸边割小苇草,忽然听到有人高喊:"有人跳水了,快来救人啊!"接着从村北跑出十几个人来,边喊边叫,有人手里还拿着长竹竿和木板子。我走过去一看,在对面的深水区飘着一个身穿花布格衣服的人,整个身子趴在水上,风一吹,身子慢慢往前移动。人很快被救上来了,跳水的人是大丫,可已经面孔惨白,早淹死了。只见大贵怀里抱着孩子,扑在大丫身上高声痛哭,边哭边说:"他娘,你的事俺心里明白,俺不怪你。可你就这样恨心走了,以后让俺和孩子可咋过呀......."秀娥爬到娘身上抓挠,也跟着哭了起来。在场的人无不为之痛惜。 大丫死了,孩子的奶就彻底断了,这可咋办呀?愁得大贵和爹成夜睡不着。父亲是生产队长,看到这种情况,认为大贵家虽是富农成分,但也是队上的社员啊,不能不管。于是就和粮食保管员商量,夜里偷偷给大贵家送去30斤小米,让大贵给孩子熬小米汤喝。父亲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当时母亲刚刚生下三妹。她说:"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单靠这小米汤养活可不行。"想了想,就说:"反正俺的奶水很旺,就让咱三妮少吃口,俺给秀娥加奶水。"父亲点了点头,嘱咐她说:"大贵家是富农,现在阶级斗争抓得紧,你要偷偷去,尽量别让人看见,不然又说俺阶级阵线不分明了。"母亲笑了,"看把你吓得,多大的官,还怕被摘了乌纱帽儿?俺明白。"就这样,母亲两个奶子叫一对孩子吃,每天都偷偷摸摸去大贵家给秀娥喂奶去。从那,大贵就叫秀娥认了母亲干娘。 粉碎"四人帮"后,大贵家的富农帽子也被摘掉了。自那,农民的日子红火起来了。秀娥结婚后,和丈夫在镇上开了个熟肉店,经过多年学习研制,他家制作的红烧猪肉成了当地名吃,生意兴隆,家里每年都有一二十万元收入。这次来看母亲,她还想让我把他的"秀记牌"红烧猪肉推销到省城去呢! 写于2020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