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故乡记事渠道(中)黎世泽专栏
负责在水库边抽水的李大莽,在乡上开了一家馆子。他吃得好,个子大,如果脸上长满胡子,就是我后来在书上看到的鲁智深的模样。李大莽要买我的蒜薹,当我没钱买笔时,父亲就在田坎上剥几把蒜薹交给我,我把蒜薹卖给李大莽,他笑呵呵地高价收购。我拿着高价卖来的钱高兴得直蹦。
那天,李大莽生意很忙,但李队长硬是把他请来抽水。我们知道,抽水必须把他请来。那时,抽水机启动发燃要执握Z形铁摇把一转一转地搅转,但搅转沉重,力气小了机器就发不燃,就得要力气大的人来搅转发燃。我看见,之前村里抽水发燃机器,当人们一个一个轮换着龇牙咧嘴地搅转铁摇把都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时,都是把他请来。他放弃了一次次生意,铁塔一般地咚咚赶来,围观热闹的我以及一大堆期盼的人群,莫不鼓掌欢呼。之前村里抽水的机器只有面筛那么小,听说只有十二马力,就要把他请来,然而这次抽水的机器却有簸箕那么大,听说有一百二十马力,那就更需要他了。事实证明,这是李队长恰当的安排。
那黑黝黝的重器静静地蹲在那里,人们执拿铁摇把,一个一个地轮换来试,龇着牙咧着嘴甩着臂,但机器呼哧地出几口气,就没动静了,他们也赶紧松开手,连连喊疼,最后,把手腕粗的铁摇把交给李大莽。
李大莽围着机器缓缓地转一圈,一阵细细地端详,细碎而语:好大的机器哟!他脱掉白布汗衫,裸露硕壮身躯,抖抖滚滚肌肉。慢慢蹲下,立稳马步,攥着铁摇把,攥紧攥牢,手臂青筋突露,关节啪啪作响。铁摇把严实地扣进机器的转孔,屏住呼吸,鼓圆腮帮,双手使劲。机器唝咚唝咚。人们大喊:使力,使力!李大莽双手不停,身躯猛摇。机器噗嗤噗嗤。人们高叫:使劲,使劲!李大莽身躯鼓胀,鼓成巨蛙。机器叭哒叭哒,轰轰隆隆,震耳欲聋。人们欢呼:燃了,燃了!李大莽甩掉铁摇把,仰面倒地,大口喘气。人们簇拥上前,挤压一起,李大莽突地弹起,拨开人群,傲然挺立,握拳挥对田顺哥:田顺,跑呀!
田顺哥站在人群外,有些萎缩,像得病的公鸡那样无精打采。他看着李大莽一圈一圈地搅转,爆发蓬勃的力量,看着机器隆隆地转动,感受大地在震颤,听着水流在粗大铁管里轰轰奔涌,头发慢慢竖立,慢慢地像雄起的公鸡。
水来了!水来了!田顺哥喊着,虽然声音有些嘶哑,但喊了出来;田顺哥跑着,虽然身体有些偏倒,但跑了起来。他顺着斜坡,直蹿老鹰嘴。李大莽望着田顺哥奔跑的身影,望着一条腾起的烟尘,望着一串闪烁的阳光,挥抡一圈拳头,啧啧地道:像爷们儿呐!
李大莽寸步不离地挺立在机器边。他知道,机器离不开他。人们也知道,但凡要发燃机器,机器边必然少不了那个高大的人。但后来,机器边没有那高大的身影了。因为后来那个高大的人死了。那个夏天,他唯一的儿子淹死在堰塘里,他跳进堰塘,抱着死去的儿子,大哭,把山都震动了。不久,他疯了。不久,就死了。我很惆怅,乡上馆子的大门紧闭了,我的蒜薹卖不到高价了,也看不到在期盼时刻,那个山一样的身躯急匆匆地赶来了
田顺哥攀至山嘴,山嘴建有方池,盛装来水,池边连渠,水顺流出,流至对面山顶。此处山嘴至对面山顶,地势低洼,便建U形密闭渠道,此高彼低,水流渠内,压水过去。田顺哥见此,微微一笑:这就是物理课上所讲的连通器原理吧。
田顺哥站在山嘴,视野开阔,极目远眺,水库尽收眼底。近处水面平缓,像巨大的绿毯。远处环绕座座山峦,像柔顺的绿带。绿毯或绿带经机器抽进铁管,变成圆筒;圆筒进入方池,变成方块;方块扑扑浪浪,流进密闭渠道,变成长块;长块转道敞开的渠道,又变成宽宽飘带;飘带平铺直叙,嚯嚯涌动。
田顺哥看着水流变幻姿态,充满柔情,砥砺执着,前行不已,抵向干旱之地,仿佛全身也充盈水纹,慢慢润浸心中的巨石,感到开朗起来。他稍作站立,作起跑的姿势,心中默喊:预备跑!然后,弹跳而起,跑向前方。
水来了!水来了!他悠长地喊道。
他跑到一个叫老爷湾的地方,此处建有长桥,条石垒成。桥已久远,爬满苔藓,斑斑驳驳。下端石拱,数个并列,如月牙拱背,拱着上端的渠道。渠道修长,如青黑长龙,跨越山沟,蜿蜒曲折。
黎石匠,水来了!田顺哥呼叫幺伯。
田顺,还有好远?
看嘛,转过那个山嘴就来了。
幺伯正抡起大锤切割石头。桥上渠道有一个缺口,需要一块条石修补。幺伯这时正年轻,他打石头时总是赤着上身,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就像铁坨坨。他把大锤高高地抡过头顶,起伏有致地吼:嘿咗嘿咗嘿咗哟声音从这边山传到那边山。大锤在他头顶停一停,然后,猛一锤击,击着石头上的锲子,击得火星飞溅。
田顺,转过山嘴没有?
就要转过来了。
幺伯和另外三个青壮劳力用粗绳套上切好的条石,扛上两根粗大的木棒,两人抬前面,两人抬后面,嗨咗嗨咗嗨咗嗨咗,抬成一条线,走成一个步,走在窄窄的渠道上,闪闪悠悠,晃晃荡荡。
小心!田顺哥朝他们喊。
条石被抬着搁上了缺口,还没有吻合严实。幺伯一边嗨咗地吼着,一边攥着錾子一点一点地撬拗。幺伯站在渠道边沿,斜斜地歪着。再使一把力!幺伯屏气聚力,脸涨紫红,猛地一拗,一下扣合。
小心!田顺哥话音刚落,幺伯一下栽落桥下,四肢展开,像俯冲的巨鹰。
黎石匠,黎石匠!田顺哥探头大喊。
田顺,快跑!在桥下茂密的荆棘丛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
这时,水流哗哗而来,漫过刚刚修补的条石,又汩汩前行。田顺哥心中的巨石也漫浸而过,感到很是清朗,便摆开双臂,撒开双腿,又健步前跑。